孙道临鲜为人知的牧羊岁月
陶梦清20110104
每个人生都不容易,尤其是表演艺术家孙道临的,如今他已经离开我们三个年头,忆往昔,许多次见他在镜头前,因为提到某人某事而潸然泪下,在游览太阳岛时,闻着青草的味道,他又一次泪染双眼。这一次,没人知道老人缘何流泪。一瞬间,几十年的光阴在这清香的味道中关山飞渡,将他带回到上世纪的40年代,泪眼婆娑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四处奔波送羊奶的少年,看到了自己以一首悲凉牧歌开始的晦涩青春。
一,我的大学
孙道临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早年留学比利时的建筑工程师,一家人住着有廊子、假山和花园的大宅院,衣食无忧,生活安逸。到了上学年龄,父亲便送他去了当时颇有名气的英国教会学校,接受西式教育。
儿时的孙道临个性内向,敏而好思,放学后,喜欢一个人去皇城根儿下,放自制的大鹏风筝,安静得望着天空想心事。据孙道临的好友黄宗江回忆:“他特像个小绅士,衣履行为都比我们端正,没有我们跟野孩子学来的粗话或粗野游戏。”
这个小绅士,到了中学时代,便成了名好学生。他成绩优秀,尤其喜好文学,15岁写的短篇小说《母子俩》在校刊发表后,轰动全校。然而,学理工的父亲却希望他子承父业,常常要他做些难解的三角几何,这令他愁闷极了,不情愿得放下看得正入迷的文学名著,坐到小凳上,面对那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头痛欲裂,简直比受刑还难过。
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不大懂事,云里雾里,一味得寻愁觅恨,那一颗颗浸在文学里的心,更多的是“为赋新词”。如果不是因为国仇家难,孙道临也会是这样一个自寻烦恼的少年了。然而,命运似乎要为他天生的忧郁寻找些根底。
孙道临8岁那年,父亲得了肺结核,一家人的经济支柱从此倒塌,家境日渐衰落,只能靠领取补救金维持生计,而到抗战爆发,乱世之中便连这点补救金也没有了。国仇家难,令少年孙道临真正的忧郁、忧伤、忧愤了,他发愤读书,于1938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燕京大学。
然而,父亲久病在床,母亲亦没有工作,家境日益困窘,别说读书,就连吃饭都成问题。困顿中的孙道临,并没有一味哀愁下去,他一方面努力考取奖学金,请学校免除了自己的学杂费,一方面在读书之余,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以解决生活问题。这个本就忧郁的少年,便常常要为生活忧愁了,摸着口袋里仅剩不多的几块钱,惶惶然为着每天的牛奶和面包而四处奔波。
进校之初,孙道临读的是经济学,渐渐觉得学非所爱,便在第二年转到了哲学系。哲学系可以选学西洋文学,又可以深究人生及社会的根本问题,这令本就聪敏好思的孙道临如鱼得水,思而忘忧。而未名湖的波涛塔影,则激起他文字上的创作灵感,在一首诗中他写道:
我看见一个大风圈拥着湖水,
群树在月下睡眠着,
可是我却独自醒来了……
这独自醒来的敏感而忧伤的少年,徘徊在美丽的未名湖畔,那模样儿像极了他多年后在《早春二月》里饰演的“萧涧秋”,着一身灰色长衫,梳30年代知识界流行的大背头,手执柔石的小说原著《二月》,在河畔倘佯,那充满书卷气的忧郁神情,不正是那个少年孙道临吗?
孙道临的内心诗意澎湃,犹如百箭待发,他需要表达,文字是一个渠道,但远远不够,于是他找到了戏剧。其实也可以说,是戏剧找到了他。还是黄宗江,这个孙道临的好朋友,想着“若论演员坯子,孙道临当是上好的一个”,便硬拉着他进了自己组织的剧社。从“调不成调”到“勉为其难”再到“意境脱俗”,孙道临在这位老友的熏陶与影响下,渐渐入了行当,并渐渐从心眼儿里喜欢上了演戏,从此踏上一只名为“戏剧”的“贼船”,再也没有下来过。
读书的日子总是美好的,孙道临的学校生涯虽说因困顿添了些凄惶,但总归是份安静充实的好时光。然而,两年后,这样的日子结束了。
二,我的牧羊生活
1941年12月8日,这是孙道临永远不能忘记的一个日子。7日日军偷袭了珍珠港,导致美国正式向日本宣战。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于是,日军于8日关闭了燕京大学。孙道临失学了。
许多学生去了日本人的学校,孙道临不愿意去,可他能做什么呢?国难当头,他一介书生,又能做什么?生逢乱世,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他想到自己,本来是一个充满计划的人生,然而战争来了,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打翻了。他心里多么不情愿不甘心,可终归,也还是个没办法。
父亲了解儿子此时的彷徨无助,给了他几头瑞士奶羊,鼓励他养羊为生,自食其力。孙道临便在京郊交道口附近当起了羊倌。
于战乱中,躲开外面世界的繁闹和动荡,寻一片安宁的角落,做个牧羊人,似乎有着陶渊明式的田园诗意。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摇摆,绿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云彩,牧羊人拿一根小小的羊鞭,坐在草地上发呆。然而,一切并非所想,孙道临的牧羊生涯一点都不诗意,相反还有那么点苏武牧羊的凄楚与苍凉。
在一个独门独院里,孙道临与羊为伍,天亮即起,忙个不停。一清早要上山割新鲜草料,中午回来顾不上自己烧饭吃,就要先给奶羊们开饭了,主餐是青草,副食是帮助下奶的水煮黑豆。下午要挤羊奶,然后烧开消毒,再装瓶封口,傍晚便要骑车进城,把羊奶送到各家各户,等羊奶全部送完,夜色已悄然降临,孙道临才疲惫得回到住处,自己匆匆烧点晚饭吃下,还要要昏暗的灯下刷洗奶瓶。
那些瑞士奶羊,一天能产15磅羊奶,羊奶好喝,又有营养,很受人们欢迎,靠着这些奶羊,孙道临自食其力的生活暂且安定下来。当好友黄宗江去探望他,惊奇得发现他竟然在自己成羊群组成的王国里自得其乐。他周到细致得喂饲料,温柔小心得挤羊奶,除此之外,他还每天领着羊群到夕阳下散步,隔上几天,再带着羊群去小溪边洗浴。这些在外人看来有些“对牛弹琴”的举动,孙道临称之为“养羊秘诀”。果然,在这样颇有些浪漫而雅致的饲养下,奶羊们身心愉快,只只肥壮,挤出的奶又浓又香,远近闻名。
“在家门的水井边,有一棵菩提树,在它浓荫下面,我做过无数甜梦……”
这是舒伯特的传纪影片《未完成的交响乐》中的插曲,舒伯特披着黑色斗篷,坐在菩提树下,风吹着他的头发,他忧郁得唱:“我曾在那树皮上面,刻下无数爱的语句,无论快乐或忧愁,我都在那里留连……”
孙道临喜欢这首歌,他希望世间真有这么一棵美丽的菩提树,在沉沉黑夜里,坐在它下面,闭上双眼,寻求片刻的安宁。当养羊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件艰难的事,他开始思考去寻找自己的一棵菩提树。他想到要搞个牧场,青青的草地,满圈的羊群,与世无争,自给自足,在这样纷乱无章的社会里,终日与书与羊为伴,那种干净宁静,只有我们的《诗经》里有,不是很好么?
略一筹划,孙道临兴兴头头写了份开办牧场的策划书,希望籍此可以去向朋友“圈”些钱,几个人投资把牧场搞起来。然而,当策划还回来的时候,一位有钱的同学用充满同情的口气,向他转告父亲的话:“我父亲说知道你日子难,他要给你些钱,也别算作投资,你拿去用好了。”
对方一片同情之心,不想却令孙道临涨红了脸,连连说:“不,不,真的,我不要!”话一说完,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滚落下来:自己怎么到了这步田地,堂堂七尺男儿,竟要让人周济过活?
搞牧场的事,只得做罢,在受伤后的余痛中不了了之。孙道临知道,生活原本不可能是一场粉红色的梦,自己还要在悲伤苦闷中挣扎,寻求下一步的出路。日复一日,他与羊群的日子虽说照样过,然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他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剩在手里的理想,已经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像远处飘来的音乐,越发的模糊飞散了。
幸好,苦难中还有真情相伴。有一回,他最心爱的领头羊病了,耷拉着脑袋不吃不喝,喂再好的饲料也无济于事,眼见着它面黄肌瘦,奶水干竭,急得孙道临围着它团团转圈。此时,一位路人见此情景,二话没说就忙乎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领头羊伺弄得活蹦乱跳,恢复了神气。原来,这路人刚巧是名兽医,孙道临千恩万谢,忙得满头大汗的兽医,却连口水也没喝,亲了亲围在身边的小羊羔,就走得无影无踪了,连名字都没留下。
还有一回,他养羊到了最艰难的阶段,连洗奶瓶的瓶刷都买不起,当他送奶到一个同学家,同学的父亲得知他的处境时,特地买了几把瓶刷送他。雪中送炭的真情,令他热泪盈眶,一宿未眠。这些点点滴滴的真情,如同梅雨过后的阳光,烘暖照耀着他,支撑他在苦难与艰辛中好好得活着。
生活那么令人烦忧,怎么能够快乐呢?但孙道临尽可能得快乐,坚强,慢慢得,他甚至习惯了在苦难中生活。这期间,他没被疾病压倒,39度的高烧,照样骑车满城跑着送羊奶;他没有接受救济,靠自食其力,虽说艰难却也熬了过来。从另一个意义来说,不投降就是胜利。
孙道临的牧羊生涯,历时一年之久,后因举步维艰,只得放弃。1942年,他重新回到戏剧舞台,成了一名职业演员,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角色中,体验各各不同的舞台人生。然而,养羊的经历,却以无比鲜明的烙印在生命中,融入血液,以另外一种形式滋养他。
三,放下羊鞭演戏剧
演戏不仅可以谋生,同时还可借舞台宣泄个人苦闷。1942年,孙道临21岁,进入中国旅行剧团,做了一名职业演员。他跟着剧团各地演出,均很卖座,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后来回到北京,在长安大戏院演出时,同样引起轰动。然而,不久,中国旅行剧团被特务机关盯上,莫名其妙被整个抓进了监狱,孙道临也在其中。当一个月后被放出来时,孙道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长期挨饿受冻,身体异常虚弱,一站起来咚得就倒下了。
一年后,孙道临辗转到了上海,参加了上海国华剧社,只是到上海不久,便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匆匆赶回了北京。父亲走了,孙道临把房子卖了,亲人还在,但是已经没有家了。孙道临的凄惶与无助可想而知。
还好,在舞台上他收获颇丰。两年之中,先后扮演了《雷雨》中的周萍、《日出》中的方达生和张乔治、《茶花女》中的琪莱伯爵、《家》中的觉慧、《葛嫩娘》中的郑成功等等角色,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在话剧舞台上崭露头角,颇有名气了。
1945年抗战胜利后,燕京大学从重庆搬回北京,孙道临感到老演戏也没什么长进,便想回去念书了,于是回到大学,继续攻读自己的第九年大学。这次读书机会,他似乎颇为珍惜,选修了许多文学科目,以及与戏剧相关的学科,日日闭门苦读,即使学校剧社找他演戏,也难扰他清心。及至1947年,孙道临方以哲学学士学位终结了自己漫长的大学生涯,其间历经波折,整整十年之久,是一个人全部的青春年少啊。
有些经历,看似无用,浪费时间,当时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得已,恨不得日后将之一笔勾消。然而,只消过些年月,十年,甚至几十年,那原本无奈的经历,便仿佛经时间点化,显现出它特有的魔力。
时隔几十年,谁也想不到,那段独特的放羊生涯,会成为孙道临扮演科学家李四光的创作冲动与契机。他认识李四光,二人视为知己,不仅仅彼此都是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李四光儿时当过放牛娃,也有一段苦难的岁月,共同的境遇沟通了他们的心灵,甩过羊鞭的孙道临,与曾经骑在牛犊上的牧童李四光在感情上一拍即合,使得他真正进入了李四光的内心世界,呈现出一个具有真实的灵魂的李四光。
到拍《早春二月》,饰演萧涧秋的时候,那位突然而降的热心兽医,及同学父亲的同情心,与片中萧涧秋的善良本性叠印在一起,他仿佛又看见那几把送到手里的瓶刷子,内心充盈着无限的感动与温暖,使他的一句台词一个神情,都满怀深情厚意,一双悲悯的眼睛望穿银幕,催人泪下。
甚至他自编自导的电影《非常大总统》,也有他当年牧羊的生活的影子,在明灭的光影中晃荡。他自幼崇拜一代伟人孙中山,就是在那段当羊倌的日子里,在那间邻近羊棚的破陋小屋里,他常常在一架借来的手摇唱机里传出的乐曲中看书,看得最多的,便是关于孙中山的书。每天伺弄好羊群,躲在破旧的小床上,听着舒伯特,看着孙中山,曾是他无比伦比的美好享受。
当一段生活远去时,不要贸然告别,其实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重逢,重逢在生命最悴不及防的时刻,直让人惊喜得落下泪来。当孙道临在太阳岛上,闻到那些久违了的青草味道,他猛然间与半年世纪前的一段经历打了个照面,怎么不泪流满面?
孙道临印象:
刚开始接触,这是个让人有点不舒服的老人,因为他任性而率真,像个孩子,言语无忌。
再接触他,却发现这没什么不好,他风趣,喜欢闹着玩儿,爱咋唬人,看你被唬住了,就得逞似得哈哈大笑,说:“我逗你玩呢,我最喜欢闹着玩儿了。”这一刻,你会不由得喜欢上他,这可爱的好老头!
他从不做广告,即使给再多的钱也不做。因为“银幕上我留给观众的美好形象,是大家集体创作完成的,我不能去毁损它。”
五月份,他在中山音乐堂举办的唐宋诗词朗诵会上,朗诵白居易的《琵琶行》,以80高龄颤危危得走到台上,台风庄严而有古意,及至朗诵到动情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老人潸然泪下,语调哽咽。本就凄苦的诗词,再经老人这么一回味,凭空添上了无限的苍凉感慨。
人的经历,便是时光刻上心上的一道道年轮,日积月累,伤痕亦累累。这是一位经历过 苦难的老人,他说出来的,仅是千分之一,那些没说过的,藏在心里,看淡忘却。可他,从来没对人失望过,依然兴致昂然得待人接物,开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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