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月,时任中国总理的周恩来在四届人大上作政府工作报告。
问:对周恩来本人在文革中的地位和作用,在文革研究界有很大争论,今天想听听你的看法。 答:这确实是个引发很多争论的问题。我想最主要的两派观点可以从邓小平的一句话引出,大意是说,如果没有周总理,文革还不知要搞成什么样子,同时如果没有周总理,文革也不会搞这么久。我想邓的这话是在说,文革中,由于周的努力,减少了一些损失,但同样由于周的某些行为助长了毛的任意妄为,让文革更加恶质化。对周在文革中的地位和作用,有一派认为,周是力挽狂澜,阻止车掉下山崖,另一派认为,周在文革中为了保全自己而助纣为虐。其实从历史事实来看,这两派都有评判的证据,关键是看具体事例。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最好是有详细的档案材料,本人的真实记录,如日记、工作笔记、著作等。但周在中共那个绞肉机中,他是绝不会坦白道出他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共产体制就有这个本事,让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就成了谜。 问:但近几年,毕竟流出一些材料,更有大量当事人谈出很多亲身经历,那还是有可能作一些判断吧? 答:当然,关于周本人的文革历程,海外已有相当有份量的著作,比如高文谦的《晚年周恩来》就是一部质量很高的著作,材料扎实、立论平实、分析入理。我稍觉遗憾的是,高先生是厚道人,下笔相当敦厚,对周笔下留情,没有更犀利痛快地剖析周助纣为虐的阴暗心理。我以为在打倒刘少奇的问题上,周用他超常的处理事务能力,帮助毛干成了他想干而干不成的事。我们都知道,毛是在66年8月5日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而就在前一天,8月4日,毛紧急召开了政治局常委会,就在这个会上,毛大骂“牛鬼蛇神,在座就有”,并当面羞辱刘少奇,以致刘少奇控制不住情绪与毛当场顶撞,号称五不怕,不怕撤职、不怕降级、不怕开除党籍、不怕离婚、不怕坐牢杀头。而毛之所以当面向刘发难,就因为7月31日,周恩来与蒯大富两次见面,详谈达六小时之久,让蒯把刘少奇、王光美派工作组入清华,压制造反学生的事儿原原本本讲了个透。周详细做了记录,并且向毛做了汇报,给毛提供了打倒刘少奇的口实。胡鹏池先生分析周在这个关节点上的作用是,1)他细致、周密的工作作风,使得蒯大富这个典型能够站得住。2)周恩来的人望使他的调查结果更有说服力。而且只有周恩来最合适,他的调查结论没人能怀疑,不仅压得住群众,压得住老帅元老们,也压得住刘少奇与邓小平。 问:周后来又任刘少奇专案组组长,给调查报告签了字。 答:是啊,所以严格说,他是刘少奇这个假案的亲手制造者。最可怕的是他完全知道这是个冤案。从周的行为,我们可以深刻地认知到列宁式政党在道德上的彻底堕落。在这个组织系统内,不存在真理和个人内心道德冲突,只有盲从、残忍、谎言。周这个人给人的外表形象可谓完美、儒雅,但在需要下狠手的时候,他也不怕手上沾血。这并不是说周本人是个天生恶棍,而是因为他献身于一种信仰,而这个信仰本身就是反人性的。高文谦先生总说周“相忍为党”,这话没错,但更要指出这个“党”其实就是独裁者本人,周不过是为丧失良心找到借口,以党性为一切凶残行为辩护。我们上一次曾经分析过这个问题,周的作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要概括一下周对文革的态度,可以说是被动地发动,主动地投入。我们只要读读周在文革中的大量讲话,就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是跟毛走。只要毛想干的事,无论多么伤天害理,周都能找出办法来让它圆满实现。就连贺龙、陈毅这些和他关系密切的人,只要毛想下手整治,他总是立即跟上。他最爱说的话就是“保持晚节”。仔细分析起来,这是极其自私的追求,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同彭德怀所讲“我为人民鼓与呼”相比,要自私、势利得多。所以在庐山会议上,彭曾当面说周“老奸巨猾”。 问:但文革中周仍然救助过一些人,文革结束后有人写文章赞颂周是“大树参天护英华”。 答: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但千万不能忘了,周要解救谁,放弃谁全看毛的眼色行事。比如章士钊,他对毛有恩,所以他受冲击,写信给毛求救,毛批示“送总理斟处,应当予以保护”,这周才施援手。周心中很可能想救护更多的人,但伸手还是不伸手,周完全是揣摩毛的心思。对毛下决心严办的那些人,他是不假颜色的。高文谦先生曾接触过周亲自经办的一些专案材料,他说“上面都有周的签名或批示,有的还作过多次批示,写了大段的批语,口气是很严厉的,笔下颇有绍兴师爷的遗风”。其实我们不必幻想在列宁式政党内会有正常的天理良心,是非曲直这类东西。我们知道,周对毛是怕得要死的,一辈子总在检讨。对毛的任何一点暗示都诚惶诚恐。对毛小心翼翼,唯恐伺候不周,竟然能够跪在地上给毛讲解接见红卫兵的行车路线。堂堂一国总理,给毛写信,还要请毛身边的女人张玉凤在毛精神好时念给毛听,口气之卑微几近下贱,让人不忍卒读。中共内部上下级的关系不如皇上与朝臣的关系。中国历史上的名臣没有人不敢犯颜直谏的。以周的禀赋,若在古代,也可能是个欧阳修、范仲淹式的人物,但在共产党体制内,竟连个奴才都不如。 问:但尽管周对毛处处小心,事事服从,但毛仍然放不过他。 答:确实如此。文革中周是紧跟毛的,但毛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当然,毛是个偏执妄想狂人格,他一辈子恐怕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从心理学角度看文革,这场浩劫就是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偏执妄想狂患者发病。在心理学上,偏执妄想狂的主要症候是永远怀疑,极端自私,残忍而且狡诈,而且会从设计残忍行为的过程中得到乐趣。他会经常臆想受到别人的伤害而伺机报复。在权力场中的偏执妄想狂会极端热衷于权力博弈,在这个过程中他才有安全感。古罗马皇帝卡里古拉、尼禄,当代的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都是典型的偏执妄想狂人格。从毛对周的迫害、折磨中可以看出毛的冷酷。他时不时要拿出三十年代周曾反对过他这件事来恫嚇,让周不停检讨,又把所谓“伍豪事件”吊在那儿,引而不发,让周头上时刻悬一把德摩克利斯之剑。更歹毒的是在周查出早期膀胱癌之后,竟然以四不准来禁止周治疗。在周病情恶化时,以评法批儒,评水浒来给周施加他无法承受的政治压力。目的只有一个,让周死在他前头,以免周秋后算账。尽管周检讨了一辈子,在文革中又帮了毛大忙,甚至助纣为虐,但毛最终仍没有放过他。周年轻时也是个雄心勃勃的热血男儿,我还记得他的诗句:“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可一旦上了共产党的贼船,便“反误了卿卿性命”。我想他若是当年以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跟着蒋校长,断不至于活得如此难过。 问:不过,文革的失败,反抗“四人帮”的开始又和周有关。 答:对,这才真是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狡黠”。民心有种“自然的正义”。我还记得周去世时,我们一群朋友狂饮恸哭的情景,更忘不了四五天安门广场人潮如海,花圈如山的情景。老百姓并不知道周毛关系究竟如何,竟然能够感觉到毛欺负周,而周受了委屈。天安门广场上那些直指毛是秦始皇,为周鸣冤的纸条虽然并没有反映周在文革中的真实地位,却借周的形象传达出人民对毛和文革的愤怒。这也算是周的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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