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嘉园住的时候,王世襄把买菜当成乐趣,不让别人去,袁先生也不行。有一回,他白天好几个活动,晚上还要在家请客,实在没办法抽身了,让田家青帮他去买一回。“他告诉我去朝阳菜市场,交代了大概10样左右的东西,说你拿笔好好记,我说我用不着——当时30岁,总觉得自己特明白。可等进了菜场之后,我脑袋‘咚’一下就懵了,立刻体会到了我们老说人家傻帽去古玩市场当棒槌那感觉:嘱咐让我买的东西,一到那儿全都对不上路了。他要的还特别,不是就买棵蒜,比如蘑菇就有好几种,人工的、野生的,腿长的、腿短的,我记得似是而非,只好瞎买一气,哪个贵买哪个,买够了数就回去了。到家拿出第一样,王先生怒了,‘我跟你说这个不行你还买这个了’。我整个弄反了。他咵又拿出第二个,更火了。大概拿到第五个还是第六个菜以后,他全给倒出来,再不说话了。从此以后,王先生没再让我买过菜。不过后来我学会了挑瓜,一到夏天王先生就爱吃我买的西瓜,也算是弥补了不会买菜的遗憾。” 有一段时间,王先生在香港的几个老收藏家朋友很馋他的炸酱面,只要一听说王先生哪天要在家动手炸酱了,他们就会把电话打到他家附近的公用电话上,无论如何要他帮着多做一份,然后第二天一大早派专人飞到北京,上王先生家取完炸酱,顺手带两棵大白菜,再赶中午之前飞回香港,这样折腾一番,中午就能吃上王先生的炸酱面了。 还有一回别人请他吃饭,他拎着那个菜筐就去了,大家纳闷,也不好问。待一桌菜吃到尾声,他不慌不忙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饭盒来,里面是他在家做好的酿青椒,一人夹一个,说:“试试我的吧!”一桌人连说好吃,老头儿好逗乐的劲头上来了,让服务员把大厨也请过来,也夹了一个,笑眯眯地等着人家大厨给他叫好。 说到王先生做菜,黄大刚印象深的是他做羊肉。“小时候我不吃羊肉,但王先生炖的我爱吃。那时候菜便宜,冬天买萝卜,几分钱一斤。他就每次用萝卜把羊肉先煮一遍,连萝卜带水全扔了,再慢慢炖肉,一点膻味儿没有。他说:‘其实我不爱吃这个。’他就是为了照顾客人。还有一样,我后来真是在哪儿都没有吃过,就是素肉松。我问过王伯做法,他说是用油菜叶切丝儿炸,关键是选什么样的油菜,这个他说完到现在我也没记住。王敦煌在《吃主儿》里也没写到这个菜,他大概不会做。” 对王先生买菜的本事,黄大刚就比别人见得多了。他插队回城后在东四副食品商店当过3年多售货员,王世襄买菜常去朝内、东单这两个菜市场,有时候也去他们店,几家隔得不远。他一般到特早,先在旧文化部大楼前打一通太极拳,7点多对面市场一开门就进去,挑好了菜悠悠骑回家,顺路到早点摊上给袁先生端一大漱口缸的热豆浆回,天天如此。“他买菜是行家,精到什么程度呢?那会儿蔬菜的定价都是在早上开门后才统一发放下来,交组长写到黑板上,之前连售货员都是不知道的。王伯每天去,售货员跟他混熟了,小黑板没端出来就故意问:老头,今儿菠菜多少钱?王伯会说这个大概多少钱,那个大概多少钱,最后拿出来的真就是这个价。” 70年代以前的北京,一到了季节,东单、菜市口等市场上都有野生蘑菇卖,一般是几个采蘑人从南郊挖了,几天往城里送一趟,不会太多,但也不至断档。大约到70年代中,市场上渐少再见到野蘑,想吃只能自己去采。王世襄从干校回来后闲了一段,不到秋天又没蛐蛐可抓,他就开始琢磨自己去采野蘑。他用的办法很有点像做研究搞索引:先上菜市场去,向售货员打听以前老往城里送蘑菇的一个张老汉住哪里,然后他再去找到张老汉,请教采蘑的种种。从他那里,王世襄知道了:采蘑人多住在永定门和右安门外,有野生蘑的地方,也大都在永定河河沿一带。年复一年都能长出蘑菇的地方,采蘑人叫它作“梢”(音读sao,去声),高手才会自己找“梢”,多数人只能死记人家指点的几个“梢”去采。王世襄读大学时在香山结识过一个采蘑高手,对此也知道一二,但终究没能像养鸽、畜虫那样成为高手。他领着儿子王敦煌去采过几次后,随着南郊环境变化,野生蘑的“梢”日渐绝迹,他也就不再琢磨这个了。 从平房搬进公寓,老头儿、老太太就少做饭了。田家青说,王先生在编著那一套《锦灰堆》的时候,基本是买冻饺子什么的,热一热就吃了。菜市场上对味儿的原料越来越难找,王先生也就慢慢失去了买菜的兴趣。 “你们老过不完皇上的瘾” 大约是90年代初的时候,王世襄80来岁了,还常一个人出门“扑”好东西。有天中午,他在后海边上发现一个莲花瓣的圆须弥座儿,直径大概小一米,被人丢在一个工地外边。他觉得这座儿天真自然,应是民间高匠的东西,赶紧就用公用电话召了田家青去看。田家青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跟王先生的对话:他说这东西不是御园的——也就是皇家园林——又不是官造的,要它干吗啊!老头儿白了他一眼说:“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品的就是这个味儿,你们就是老过不完皇上的那个瘾,忒没境界了。”东西好几百斤重,人家听他们说想要,连钱都不收,说能给拉走就感激不尽。那个年代用车还特别难,王世襄自己找来一个“板儿爷”,几个人连滚带抬地拉回到芳嘉园。自那起,田家青明白了,老头儿挺不喜欢人家拿宫廷皇上说事儿。 后来又有一回,田家青帮人向王先生求了一件他写的手卷。那人大概觉得来之不易,拿回去费了不少钱和工夫做装裱,基本全照乾隆工:托底用上好缂丝,玉别子用透雕,两个玛瑙轴头,画签仿的赵孟(兆+页)馆阁体,最后外面还包一缂丝包袱。田家青拿了去给王先生看,王先生还是那句话:“嗬,这一个皇上味儿!反正你们就是过不完皇上的瘾。” 黄大刚也说,王伯每次看到人家写字没笔力——用他的话讲是软的,他就说:你这是乾隆的字。他对乾隆的字是不屑一顾的。黄大刚说,他考上大学以后,有次在家临赵孟(兆+页)的帖,王世襄看见了就说:你这字倒是写得挺好的,不过你怎么临赵啊?“他倒不是不喜欢赵孟(兆+页)是因为临赵容易临歪。王伯一走,我父亲就跟我讲:你看乾隆的字,就是临赵临坏的。” 王世襄曾经开玩笑说:鄙藏不值钱,10块钱以上的是朱家溍玩的,10块钱以下是我玩的。田家青说,王先生自己的收藏大都是人弃我取,少有纯粹宫廷东西,讲求有味道。他有一张元代名匠朱致远所制的古琴,远不如他和袁先生收藏的唐琴“大圣遗音”身价高,他却特别钟爱此琴,1948年他被故宫委派去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的时候,也是背着这张琴周游了一年。他跟田家青说,这琴的声音和他对脾气。 在那张花梨大案做好后,王世襄在铭文里写了这么一句话:世好妍华,我耽拙朴。田家青说,他实际上只想传递一个信息:现在社会喜欢繁复,我却沉迷于简朴的东西。社会上把黄花梨和紫檀木炒到这么贵,王世襄管它叫“暴土扬尘”。 90年代中期以前,在芳嘉园旧居墙壁上他还长期粘贴一纸,其上赫然楷书“奉上级指示,王世襄不得为他人鉴定文物”。尚刚说,实物是文物学研究的核心,王世襄先生当然关心真伪、关心时代,还深具做出权威鉴定的能力与声望,但他从不轻言,甚至坦言“自己感到特别惭愧的是明式家具的准确断代问题未能很好解决”,而明式家具却是他用心极苦、认知甚深的文物种类。这种求实的精神实在令人感佩,与那些胡天昏地般主观臆断和为牟钱求财而违心鉴定的各类“专家”相比,真正天差地远。 在他的家具归藏上博10年后,王世襄晚年再一次超越文博界而成为社会关注焦点,是在2003年那场拍卖前后。 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董事总裁王雁南向我回忆:2002年,王先生主动找到我们,说在考虑对家里的东西做些处理,主要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在有生之年做些安排。在《自珍集》里出现过的蝈蝈葫芦、红漆鸽哨、铜炉、扇面、竹刻、牙雕等各式物件,包括和他们夫妇相伴55年的最珍重的唐代古琴“大圣遗音”,他都决定让它们重找新的主人。 “这些东西要散,他也没有在人面前表现出特别不舍得,只是有时和我们见面,会如数家珍地讲讲故事,这件东西什么来历、当初怎么跟人换的、中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在价格方面,王先生不提什么,偶尔会问一句:为什么这个东西要比那个低?它更老啊。我们就会跟他讲现在市场怎么怎么样,他也就无奈地笑笑。老太太当时还在,但我们商量这些,她从不掺和,永远都是在进门左手边一个堆满东西的方桌边坐着,不是摘豆子就是在做其他家务,手上不闲着。王先生偶尔说到什么不确定的,老太太会轻声更正他,说不对,应该是怎么怎么回事。”王雁南说,就在那一年多做拍卖准备的时间里,袁先生病了,走了。6年后,王先生也追随而去。 2003年,嘉德在秋拍中推出了专场“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当时几乎件件创下拍卖纪录的轰动场面已不必再重述。人们似乎在通过竞拍的热烈来表达对王世襄先生的敬意。 王雁南记得,拍完后他们把结果告诉他,王先生看起来非常高兴,以后什么时候说这个事也都笑呵呵的。“以我对王先生的了解,我觉得这高兴和钱没有太大关系。要知道他一直有个心结,就是当年蒙冤被故宫除名的事情,这是他人生最低谷的一段。老年能得到社会这样完全发自内心的敬重,是他没有想到的,从那以后他心情就放松了很多。那件事他也许放下了。” 至于那些东西的去向,王雁南说,王先生也并不怎么打听。“只是他对那几把古琴的感情太深,问过,谁买了啊?” 但杨术对这件事的印象稍有一点不同,杨术去看他,说:“给您念念这些铜炉都卖了多少钱吧。”他听了说:“他们疯了,怎么能值那么多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