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胡涣:我看见的宗教
发表于 2015 年 02 月 09 日 由 胡涣
《南泥湾》本是陕北民歌,后被改词高升做了红歌,再后被崔健还俗成摇滚。崔版《南泥湾》给我的发现是陕北民歌其实都有点摇滚味——音阶剧烈大跳、最适合给撕心裂肺者发泄。
顺藤摸瓜,我发现那首级别更高的红歌——《东方红》——其实也是摇滚味十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一个猛不丁的高音——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高音猛然转低——福,忽而嗨哟——茫茫无依中忽遇救星那种喜彻肺腑的长叹——他是人民大救星……”
陕北的《榆林日报》这么写《东方红》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
“这首民歌揭开了一个世纪的序幕,这首民歌创造了一首歌演唱频率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从来没有一首歌被这么反复持久地演唱过。”
1970年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名字便叫“东方红一号”。据人民网资料显示,“卫星的主要任务是向太空播放《东方红》乐曲”,兼做科学数据采 集。我小时候,每家都有有线广播喇叭入户,喇叭里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在各家各户响起这传遍太空的摇滚乐,告诉大家东方红、太阳升,大家该睁眼回到幸福的毛时 代了。
那是毛教为国教的年代。国教该有教歌,教歌非《东方红》莫属。但毛教虽让亿万中华儿女痴狂,却不自称为宗教,因为宗教在中文里有点贬义,经常跟两个 难兄难弟陪绑挨白眼:一个叫做迷信,一个叫做愚昧,所以教主和信众都觉得用这说法脸上无光。这就好像《南泥湾》和《东方红》明明有摇滚风味,老一辈革命家 们却不好意思承认,还把回归《南泥湾》摇滚原味的崔健从北京歌舞团炒了鱿鱼。不过这鱿鱼炒得正好让老崔铁了心开滚,造就了他在中国摇滚史上的地位。崔健白 手起家,没有官方媒体背书还能火遍大江南北,也说明中国的亿万音乐粉丝群体本来是多么具有撕心裂肺的摇滚精神——有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忽而嗨哟”为证。
当然,可能正是毛教给宗教这词沾上一身骚的,因为毛教把被它奚落的别的宗教称为宗教。这也正常:宗教家们经常把别人的宗教称为宗教,把自己的宗教称 为科学、教育。我小时候受的是正统国教教育,也认为基督教和佛教不过都是愚民赖以解除对死亡的恐惧感的精神鸦片,所以也以身为无神论者为傲。现在回想起 来,我自己那时其实就是没有一天不活在恐惧感之中,也好意思嘲笑别人有恐惧感。这正是不识毛教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教中。身在此教中,此教就是整个世界,就 是现世的科学教育和来世的极乐天堂。别的愚昧迷信的宗教都下地狱油锅里呲牙咧嘴去吧。
毛教自称不是宗教,但满足宗教的两个要素:第一个是有系统的世界观。第二个是有严密的组织。满足宗教的这两个要素,我就认为它是宗教。况且我小时候 第一次学会信仰这个词是在这么一个语境里:“我信仰共产主义”。信仰的宾语是什么,有小学语文水平的都知道。那时我父亲不善文艺,却能吼一首红歌:“…… 社会主义社会一定胜利!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这语气跟“神的国度一定会来到”可比吧。
是宗教,又不想让别人认为是宗教,毛教是真把自己当了科学,批起爱因斯坦和大爆炸宇宙学都底气十足的。当年我在“政治”课上学到所谓“科学社会主 义”便真以为这是科学。后来才知道毛教跟科学的小小不同:科学不怕怀疑,也不怕被改写。有成就的科学家都是善于怀疑的科学家,每一个科学上的新发现都是源 于怀疑现有的理论。你有怀疑,又拿得出真凭实据,别的科学家就承认,科学就被你改写。宗教最恨怀疑,也不允许被改写。有胆量公开怀疑毛教的人在反右和文革 时被怎么样对待,有遇罗克、张志新、林昭诸先贤为证。
其实历史上宗教不断被改写。基督教是犹太教被耶稣改写,新教是天主教被路德改写。但改写宗教跟改写科学不同。科学被改写了还是科学,被改写最勤的科 学是发展最快、最抓人眼球的科学。改写宗教则是另起山头的造反,是要掉脑袋的。改写犹太教的耶稣被犹太人钉上十字架,改写天主教的路德险些被教皇处死,对 英国国教有意见的同学们只能坐两个月的帆船漂到大西洋另一头来安顿他们的心灵家园。所以自毛教教主被供进天安门广场以来,虽然后来的几代继承人都知道自己 是端上了一个不定时炸药包,但没什么人敢说皇帝是光着屁股的。个把偶有不满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科学与宗教的另一个不同是科学只承认能被证实的东西,而宗教是基于相信一些不能被证实的东西,比如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之类。相信一些不能被证实的 东西没关系,因为人只靠理性能走的路是有限的。一位牧师讲道时说他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神的启示,但他对神坚信不移。他讲这话时带着自豪,我也尊敬他老实信 仰宗教的态度。承认自己信的是宗教,有理性不能证明的东西,我有信的自由,你有疑的自由,这样的态度我尊敬。把自己的宗教说成是科学、教育,又不让别人怀 疑,说知识分子最欠打、最难度,这好像就是一种不老实的态度了。
因为宗教的基石是相信一些不能被直接证实的东西,评价一门宗教的价值比评价一门科学的价值难多了。美国哲学和心理学的奠基人之一威廉.詹姆士在其名 著《宗教经历种种》 (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中提出了评价宗教的原则:信徒的信仰对其思想行为产生的影响比信条本身的身世和逻辑更基本。也就是说光研究宗教信条本身说明不了多少问题,要看信条的种子 在信徒那里结出什么样的果子才有意义。评价一件事要看这件事产生的结果,这也就是他的学说后来被称为实用主义的原因。他对想用逻辑来证明神存在或不存在的 企图不屑一顾,认为这不是事情的关键。人甲想用逻辑来证明神存在,是因为他下意识里早下了神存在的结论。人乙想用逻辑来证明神不存在,是因为他下意识里早 下了神不存在的结论。所以辩论逻辑是定案了再开庭,千万别当真。实用主义名字听起来土,但内涵深刻,一反传统哲学在事情之中论事的办法,把视角跳出事情之 外,去看事情的上下文和前因后果。这是他对现代哲学的杰出贡献。
现在有些人说中华民族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当今中国的各种丑态都是由于没有宗教信仰所致。这话有点道理:宗教的确是不少文明程度较高的国家的重 要精神支柱。但问题是宗教的种子撒在中国大地上是否必然会结出文明社会的果子;如果中国人有了宗教信仰,是不是就一步进入人人向善的太平盛世了。中国人也 有过各种各样的宗教信仰,比如毛教。那是中国历史上人命最不值钱的时代。毛教退烧了,人命、人性、人权这些东西反而好一些了。再看看别的在中国潇洒走过一 回的宗教,诸如太平天国、义和团之类,宗教在中国人这里产生的影响拿不出手。
其实现在中国人没有信仰,大概就是因为之前信毛教信得太深。信伤了,就难信别的东西了。高潮过去后一定是低潮,中国现在就是信仰高潮过后的低潮。在 西方国家,宗教虽然是社会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但自打中世纪以来就不是唯一的精神支柱,一直是不同教派互相斗法,有神论跟无神论者互相斗法。斗法,但给对 方活命的余地。俗话说,理不辩不明。一个社会有辩理的空间,真理就有机会存活,社会就有源头活水。没有辩理的空间,就只有一条路:腐败。所以腐败不是有权 人的专利。是所有人都一起腐败下去,只是别人的腐败看得贼清楚,自己的腐败自己看不到。
说中国的宗教,绕不开佛教。毛教衰落之日,也正是被毛教打进深山老林的佛教潜回人间收复失地之时。现在到都市的任何寺庙里去看看,烧香磕头许愿还愿 者不在少数,好多香都有小手指那么粗,可能对雾霾也作了不小的贡献。最近读到一位信徒甚众的法师的解经著作,序言为法师的弟子所写。其中有一句是:“老法 师啊!您就是今人的救世主…”。这话听着耳熟——想起当年响彻太空的“他是人民大救星”。有了大救星,忽而嗨哟,自己就躺着张大了嘴等天上掉下馅饼了。
且不说弟子为老师写序似乎有些不对味,既然是法师的著作,法师一定看过并同意序言的内容,也就是说法师当仁不让接受了救世主的封号。在扉页照片上再 拄上七尺金禅杖,就把自己再升华几个层次。法师本来是站在地上的人,这么一升华就上了云端,成了神,或佛。他的不少弟子就真的认为他是如来佛转世。条条小 河最后都东归大海,人变神是中国各种宗教的共同最后归宿。不是大家都变神,而是每门每派只有教主一个变神,其他人都是等着一起升天的鸡犬。
教主当了救世主,就不必再谦卑,也用不着自省。真理已经找到了,功德已经圆满具足了,你们大家只要跟着我干,就不仅今生有了交代,而且来生必住西方 极乐世界,世世代代都永脱轮回之苦。有了救世主,弟子们也就把自己全部交代出去了。为什么只要不停地念佛号就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因为是老法师说的。为什 么只要关门祷告就能阻止海啸和世界末日?因为也是老法师说的。真是这样吗?比如我就觉得祷告是有用,但这是因为祷告能让人回归平安,让人振作起来去做该做 的事。祷告的用处在于它指向做事。是做事改变世界,不是祷告直接改变世界。只在想象中飞翔,大家都以为自己有能喝退海啸之神力。开始做起来,才知道自己那 两下子差得有多远。但老法师说,佛教不是宗教,而是教育,所以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谤我就是谤佛,是要堕阿鼻地狱的。
所以这样的佛教教派不就是毛教投胎转世吗。再往前看,毛教的前世应该是被诛九族还得谢祖龙恩的帝王道。帝王道在中国源远流长,每次改朝换代虽然杀人 如麻,但帝王道转世投胎次次成功,从未有闪失。太平天国之类的农民起义也是帝王道投胎,不过是不小心投到姨娘肚子里的。我从来怀疑人在六道中轮回的说法, 但宗教这东西看来是一直在中国轮回的。每一回投胎都似曾相识:天王洪秀全(或天父杨秀清) -> 救星毛泽东 -> 救世主老法师,都是给自己加上龙袍、把宗教说成是科学,然后信徒们在忽而嗨哟的摇滚乐中洒泪欢呼。
教主成了神,就反驳不得、怀疑不得,亿人的智慧就成了一人的智慧。可惜教主跟我们是一样的肉身,有闪光之处,也有发臭之处,既然不能自我革新,品种 就只好一代代退化:我们五千年文明史上,帝王道的每个转世投胎都是在激动人心的摇滚乐中堂皇降生,然后是腐败、腐败、腐败,最后驾着腐臭尸气仙去,然后没 过几天再冠冕堂皇投胎回来,又是一个把老百姓感动得涕泪交流的新社会。
与神坛上的中国教主们相比,达赖喇嘛在《新千禧年的伦理》 (Ethics for the New Millenium) 中说有源源不断的人跑到印度偏僻的达兰萨拉找他,“可惜好多人都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值,希望我有疗伤的法力或是能给他们赐福,可我只是个普通人,能做的只 是聆听分担他们的痛苦。”这是我尊敬的老实态度。
所以讨论佛教,只在佛教经文中论事不够,看看各路教主和信众的想法做法才能大开眼界。
据说是苏格拉底说流亡产生哲学。达赖喇嘛虽贵为藏传佛教领袖,但他的流亡身份给了他不寻常的识见。别的宗教领袖是前呼后拥、身在世界的中心,只会远 远看到别人的毛病和漏洞,然后谦虚地说还是在下为至上。但流亡的达赖喇嘛是赤身面对杂色世界,这让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各种宗教。在《新千禧年的伦理》中, 他发现世界上的主要宗教——佛教、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印度教、锡克教… 都有能力给人带来“长久的快乐”(没有提到毛教)。既然这么多不同的宗教都能给人以快乐,这促他思考到底是宗教里的什么东西在起作用。他提出应该把宗教与 灵性 (spirituality) 区分开来。宗教是仪式、传统和对某些超自然现象如鬼神、天堂和六道轮回的笃信,灵性是爱、慈悲、耐心、宽容、满足、责任、谦卑等个人精神素质。他认为各大 宗教之间的共同之处是灵性部分,是这一部分对人的快乐负责。
达赖喇嘛也特地指出不信仰任何宗教的人也有可能达到同样的灵性。一位宗教领袖这样说,让我相信他是有资格谈论谦卑和宽容的人。再看看我们大汉族的宗 教,毛教主手握了一句顶一万句的真理,老法师参透了宇宙人生的真相,信众都是只对教主一个人谦卑且宽容。他们在真理和事实面前傲慢得很。
比较佛教徒达赖喇嘛的说法跟哲学家詹姆士的说法,可以说灵性就是宗教应该在信众那里产生的效果,看信众达到的灵性的高度就可以量出这宗教的价值。
一个宗教若是投胎在中国,会是宗教提升了人的灵性,还是人把宗教拉下了污泥塘,不幸历史上没什么对前者有利的记录。几千年下来,教主们和信众们从来 缺对他人他教的宽容和对真理的谦卑,所以总也脱不出投胎、腐败、轮回之苦。所以,忽而嗨哟,下一个投胎到神州的宗教将又是一部大救星的腐败史吧。
来源: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二四三期(cm150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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