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M三三
这是司马推送的第 841 个与众不同的人
“只有让更多的人看到、了解到这些动物,才能有更多的人去保护他们。”
藏羚羊、滇金丝猴、黑颈鹤、血雉、白马鸡、羚牛、马可波罗羊……他的人生由无数的野生动物影像组成,他成就它们,它们也成就了他。 “用影像保护自然”是奚志农的号角,也是他想做也最能做的事。
从摄影助理的助理开始, 我要拍自由飞翔的鸟儿
几乎没有人知道,35年前,中国的野生动物纪录片,是这样拍的——
他们抓住一只鸟儿,在树枝上牢牢拴住它的脚,退开合适的距离,按下拍摄键。
如果要特写镜头,他们就从学校借来标本放到草丛中,精心摆弄,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只真正的黑颈鹤,在风吹叶摇间若隐若现。
“假的,全是假的。”
1983年,酷爱研究鸟类的高考落榜生奚志农(右一),在教授的引荐下加入了科教片《鸟儿的乐园》摄制组,担任摄影助理的助理。中间那个人抱着的是从学校借来的黑颈鹤标本,准备放在草丛里用来假冒真的黑颈鹤拍摄近景。
19岁的摄影助理奚志农不明白,眼前明明有鸟飞过,远处明明有成群的黑颈鹤,为什么摄制组非要养鸟、拴鸟、惊鸟,甚至拿一个标本来以假乱真。这个天大的疑惑,当时被摄影师以一句“你不懂”,封住了嘴。
2018年,54岁的奚志农,在野生动物保护界名满天下之后,仍然会不断回忆起那个荒诞的开始。
在那时,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我想拍自由飞翔的鸟儿。
奚志农成功了。那个被拴住脚的鸟儿、借来的标本羞辱过的,执念于自由飞翔的少年,成了野生动物摄影师,云南省第一个鸟儿脚环的制作者,用于鸟类迁徙的纪录。
相机,在那时候成了奚志农最好的工具。
他拍到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朱鹮,雪白的翅膀挥动在昏暗的天空之上。
拍到了正在返回东西伯利亚繁殖的雪雁, 那种中国稀有的冬候鸟, 遮天蔽日地飞翔。
而处于食物链顶级的猛禽游隼妈妈, 在喂食宝宝的瞬间, 有着一低头的温柔, 那绝对,不是几个标本。
那时,相机是工具,是他实现最初理想的阶梯,奚志农当时并没有预料到,这会成为他手中最凌厉的武器。
中国有那么多值得拍摄的地方 我不想去国外
今年国家地理旅行刚刚在中国启动的时候,首站就邀请了奚志农作为带队摄影师,工作人员为他准备了十条适合拍摄野生动物的线路,东非、加拉帕戈斯、勘察加、阿拉斯加……物种丰富又充满异域新奇感的地方。
奚志农听完之后沉默了一阵,带着歉意又坚定地说:“中国有这么多独一无二值得拍摄的地方,我不想去国外。”
《我们共同走过》节目截图
“独一无二”,“值得拍摄”,也许只有奚志农自己,才会理解到这八个字背后,沉重而深远的含意。
毕竟,在这块土地上,奚志农找到了让他名满天下的滇金丝猴,也遇到了让他至今都会语气黯淡的藏羚羊,他曾看到最壮美的山河,也记录下因为人类的扩张,野生动物越来越逼仄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孩子可以很容易地说出帝企鹅在南极怎么生宝宝,非洲原野上的角马如何迁徙,但是对我们中国这块土地上特有的野生动物,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2001年——奚志农拍摄的《幸存者——滇金丝猴》在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获BG野生动物摄影师年赛“濒危物种”单项大奖,这也是中国摄影师首次获此殊荣。
1890年法国传教士彼尔特在云南省西北部的白马雪山,从当地猎人的手中得到了一个滇金丝猴的标本,在此后的半个世纪里,再没有关于这个物种的任何消息。
15年前,奚志农六次进入白马雪山,跨越三年拍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份滇金丝猴影像资料。
若干年后的今天,奚志农在他的每一次演讲中,都一定要讲述这个改变他命运的动物,以及那段永生难忘的寻找经历。
奚志农拍摄的滇金丝猴登上《国家地理》封面,滇金丝猴,中国特有的珍稀濒危物种
不再担任央视《动物世界》临时摄影师的奚志农,进入云南省林业厅宣传部工作,跟着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一起进入白马雪山。
从海拔2000多米爬到4000多米,100多个日夜,背着沉重的摄影设备,在100平方公里的猴群活动范围,找寻一种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生物,像在沙海里找金子。
1993年9月15日,是刻在奚志农生命里的一个时间,金子忽然闪了光。
「我一定要让滇金丝猴成为云南动物王国里的国王」,奚志农在寻找滇金丝猴的途中,1993年5月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进入白马雪山了,带来的大米已经吃完,猴子却依旧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垂头丧气地走在返程路上的奚志农,新鲜的猴粪就出现在了他的脚边。他只记得最快的速度穿过一个叫'杜鹃岭'的山脊,看到沟对面,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上,坐着一个猴子家庭。
整整一家子啊。“我当时什么都顾不得,赶紧找一个最高点,把外衣一脱,把机器往石头上一搁,找到猴子焦点一清就一按。”
等耳边听到磁带转动的声音之后,奚志农才平静下来仔细看那些猴子,镜头里的滇金丝猴慢条斯理地吃着松萝,镜头外的奚志农哭得泪眼模糊。
滇金丝猴 摄影:奚志农
当年与奚志农一起寻找滇金丝猴的同伴们
10个月之后, 奚志农第六次进入白马雪山, 拍到了这幅最经典的《母与子》。 母亲怀抱着孩子, 孩子从臂弯里怯怯地看向世界, 那与人类几乎没有区别的神态。
滇金丝猴母与子,1995年,奚志农/摄
在此后的十余年,奚志农一直对滇金丝猴进行持续跟踪拍摄。1998年克林顿访华的时候,收到的礼物中有一帧就是奚志农拍摄的滇金丝猴照片。
美国《国家地理》、《BBC野生动物》……他拍摄的滇金丝猴登上了最顶级的摄影期刊。
奚志农拍摄的金丝猴通过国内外知名期刊被更多人知晓
越来越多的人通过他的照片知道了这个物种,滇金丝猴也真的成了云南动物王国里的国王。
最具戏剧性的是,他在2001年去英国领了梦寐以求的大奖,而2015年,威廉王子像一个小迷弟,跑到西双版纳去见奚志农。
从云南省林业厅辞职后, 奚志农加入央视《东方时空》。 在《东方时空》的日子里, 奚志农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另一个物种 ——藏羚羊。
(科普一下:藏羚羊的正式中文名是藏羚)
奚志农与《东方时空》同事合影,最右为奚志农,最中为龙应台。 图片来源@温迪雅微博
1997年12月,奚志农前往青海报道“野牦牛”队的反偷猎事迹,与野牦牛队一起,在气温零下40度、平均海拔高于4500米的“生命禁区”可可西里,进行了为期14天的冬季巡逻。
拍摄到藏羚羊,是任何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梦想。
他第一次在野外看到藏羚羊是1997年9月,在喀喇昆仑山的河滩上,一只带着幼仔的母藏羚被他们突然而至的汽车惊起,拼命向着对岸奔逃。
被留在水边的羚羊宝宝,一动不动,假装没看到突然而至的人类。奚志农后来说起这个呆萌的细节,嘴角都会带起一丝微笑。
等待母亲归来的小藏羚羊 摄影:奚志农。
然而短短的三个月后, 奚志农却在格尔木 看到了藏羚羊堆成小山的头颅和皮子。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藏羚羊至死还圆瞪着的眼睛、 角上的弹洞以及滴血的头颅……
《可可西里》电影中盗猎分子枪杀藏羚羊后剥掉羊皮的画面
一只母羊的鲜血尚未凝结, 还在一滴滴地滚落; 尚未出生的小羊被秃鹫从母亲的体内拖出来; 来到世间才不过一两天的小羊, 还未来得及睁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就饿死在母亲的尸体旁。
一条藏羚羊绒披肩“沙图什”需要3只藏羚羊的羊绒。藏羚羊盗猎问题猖獗,照片成了外界了解真相的证据。摄影:奚志农
被猎杀后的藏羚羊, 无一例外被剥走了皮毛, 秃鹫和狼吃掉散落的骨肉, 只有公羊坚硬如铁的角留存在荒原之上, 仿佛墓碑, 如果那碑上有字, 一定逃不开欲望和贪婪。
成排的羊头和羊角,成为盗猎分子的罪证。 摄影:奚志农
时隔多年,“一席”的演讲上,奚志农说:“今天的中国没有谁,需要吃一口野生动物的肉,才不会被饿死;更没有谁,一定要穿一件野生动物皮子做的衣服,才不会被冻死。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消费野生动物。”
那个高大黝黑的汉子,一口温软的云南腔,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有几秒钟酸涩的波动。
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得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美好到如同天赐的镜头,“你还得有一根坚强的神经”,坚强到在美与残忍同时到来,冲击神经的时候,你还能够继续睁开眼,直视它们,按下快门。
纪录下来,再纪录下来,它们应该被更多人看见,它们必须被更多人看见。
1998年夏天,奚志农从《东方时空》辞职,正式以专职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身份,先后多次进入可可西里,继续用镜头记录那些暴行,同时也记录下了这片生命禁区那些短暂的安宁。
当藏原羚遇上藏羚羊。(左为藏原羚,右为藏羚羊) 摄影:奚志农
藏原羚,有着非常可爱的白屁股。 摄影:奚志农
交配季节的大公羊换上了威风凛凛的婚装。 摄影:奚志农
他曾经在新旧年交替的清晨拍下过一张照片。旧年的月亮还未落下,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缓缓地打亮了一群母藏羚羊,母羊回过头来,奚志农按下了快门。
他说,这张照片是他野外拍摄二十年来,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天地仿若初生,残月和旭日出现在同一片天空,生命自由自在,温柔呼吸。
新年月光下的藏羚羊 2010.1 摄影:奚志农
被误解的猴子和被掠夺的家园
这是一张经常被误读的照片。
新建的度假村里,一只雄性滇金丝猴,会坐在柴火堆上,离人很近。人们常用它在拖拉机旁的样子,表达人与动物的和谐关系。
这是一个谎言。
坐在伐木堆上的滇金丝猴,摄影:奚志农
事实上度假村,就盖在这群金丝猴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因为栖息地的破坏,猴群竞争的失利,不被允许随种群迁移,这个失败者,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人们会丢点食物给它,更多的时间,它就坐在凌乱的木材中,安静地坐着,或者抱着拖拉机和柴油发动机取暖。实际上,动物行为专家说它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因为它疯了,准确的说,是被人类逼疯了。
奚志农为了这些无法抗议的猴子,当了刺儿头。
1995年5月,云南省德钦县为解决财政困难,决定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南侧,砍伐100平方公里原始森林。一旦破坏这片世界罕见的高海拔暗针叶林,对滇金丝猴、对生长在这里的珍稀动植物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
为了阻止这项商业砍伐计划,奚志农带着他3年来拍摄的影像四处奔走,写信写到了当时的国务委员宋健。
奚志农当年致国务委员宋健的信,全文共三页,该图为第三页结尾部分。
他所做的努力经过媒体报道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轰动。美国《新闻周刊》在1996年以“中国正在萌芽的绿色革命”为题报道此事,称“这将成为中国人环保意识的分水岭”。
德钦县的商业砍伐计划,取消了。
相机不再只是一个工具,它成了一支武器,小小的圆圆的镜头,每纪录下一帧影像,背后都是一个种群在现世的留影。二十年前奚志农在追猴子的路上,看到最多的,就是运木头的卡车。
“现在如果有朋友到了我们滇西北,看到的那么所谓的一个国家公园啊,什么普达措啊等等,那些都是最后硕果仅存的一点点。曾经那个地方的森林是连绵起伏的,但是现在已经变成孤岛、支离破碎。”
一棵树倒下,森林就少了一点,一个种群的家园,就缩减了一点,保育的速度,追不上消亡的速度。
伐木公司种下的幼苗,20多年过去了,还没有高过树桩。海拔4300米的高度,需要天长地久的耐心,去等一棵树,长成真正的一棵树。
普氏原羚,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但是它必须越过布满尖刺的铁丝网 才能到达繁殖地, 稍有不慎就会被挂在铁丝网上。
鹅喉羚跳跃的背景里,
是新疆卡拉麦里保护区巨大的油井。
它们穿过青藏公路, 一不留神就会被大卡车撞倒。 而那条公路, 在它们基因流传的记忆里, 是自由奔跑的家园。
“我想很多人并不清楚其实中国还有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自然景观,还有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野生生物物种。这一点其实是被我们忽略了。我们现在走到非洲,去到南美,去到南极,去到北极,但是我们是不是得低头看一下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
人们没看到,那就让他们看见;人们还没来及行动,那就先于他们行动。
奚志农的身份,在悄悄转变。
奚志农
野性中国:用影像保护自然
2002年,奚志农与妻子史立红,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办了“野性中国”工作室,全心全意地实践“用影像保护自然”的理念。
从2004年开始,野性中国开办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项目开设到今天,训练营已经发展为影像学校,涉及的摄影师人群也从职业摄影师扩大到普通人,再到青少年。
野性中国拍摄的唐家河自然保护区短片《川河之灵》
野性中国创办的初衷是通过“影像的方式”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国这块土地上的野性力量,但16年过去,野性中国和奚志农一样,不再为了拍摄而拍摄。
他们为保护那些自己曾经拍摄过的濒危动物花费的时间,远比用在摄影上的多得多。
2017野性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苍山行——海拔3800米的故事
2017年初春,为了挽救濒危物种绿孔雀的最后一块栖息地,野性中国联合自然之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名向环保部发出建议函,呼吁停止修建嘎洒江一级电站。
水电站一旦建成,675米的水位线,绿孔雀所有生存繁衍的河滩,全部将被毁灭。
这么美丽的大鸟,还只是个亚成体的雄性,它的羽毛还需要三年来成长,我们还能不能看到它长大?我们不希望今后当孩子们问起的时候,只能无奈。——奚志农
为了能够阻止水电站的建设,野性中国深入保护区做调研提方案,《谁在“杀死”绿孔雀?中国最后一片绿孔雀完整栖息地即将消失》、《为绿孔雀留下最后的家园》……奚志农更是连夜前往新平县与政府对话,努力为绿孔雀保住最后的栖息地。
奚志农朋友圈
他们发布的绿孔雀纪录片, 吸引了更多的人加入到这项保护活动中来。 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 嘎洒江一级水电站停止施工, 红河流域的绿孔雀栖息地被国家划入生态红线, 奚志农面对镜头开心地说:这还是一条自由的河流。
绿孔雀的栖息地保住了,
奚志农又一次成了很多人心中的“环保英雄”, 第一次,是在保住滇金丝猴家园的时候, 那年“环保英雄”遇上了“环境记者”, 成就了环保圈的一段佳话。
奚志农与妻子史立红
1997年底,奚志农深入可可西里拍摄到了藏羚羊被屠杀的影像,史立红综合国内外各种信息写成了《藏羚羊报告》,夫妻二人共同努力,让藏羚羊问题得以披露于世。
2002年,奚志农历时近十年拍摄、妻子撰稿的纪录片《神秘的滇金丝猴》,获得了英国 “自然银幕电影节”TVE奖,是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中国人。
他们无疑是最佳拍档,最能信任的战友,但作为妻子,史立红心疼那个长年在野外的丈夫。
可是,奚志农热爱那个野性的大自然,野外生活对他来说就像“度假”,可以天还没有黑就睡觉,天还没有亮就醒来,这些都是在城市里做不到的事情。
回归城市的奚志农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他到哪里都穿着速干衣、迷彩服、登山鞋,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回野外。
即使为杂志拍摄正装照,他的脚下,仍然穿着一双户外凉鞋。
奚志农说自己从小的梦就是当一名邮递员, 如今年过半百, 54岁的奚志农真的成了一个 穿梭于大自然和城市之间的邮递员。
奚志农
他曾断过肋骨4根,曾在独龙江失手从溜索上坠入山涧,这些经历,他从不多谈,“这是自己想做的事,没人请,更没人逼。因为当“城里人们”被自己的照片触动的时候,所有吃过的苦都化作了心底的甜。
2011年夏天,母藏羚羊带着它们的孩子,从繁殖地返回原居住地。在这条必经的青藏公路上,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把两边的汽车拦下,领头的母羊迟疑了好久,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羊群浩浩荡荡地通过,两边的司机们全然没有往日被堵车时的暴躁,他们安静地、兴奋地等着,奚志农按下快门,留住了全中国最开心的堵车。
见过美丽,因而更明白美丽的脆弱, 见过黑暗,才更坚持寻找光明的努力。 愿万物生得其所, 就如同奚志农所说,
最完美,最理想的自然保护。 就是把保护区,建立在每个人的心里面。
文中所有图片均为奚志农拍摄,感谢奚志农老师和野性中国的授权 如需使用请联系野性中国授权
参考资料: 奚志农:旧文重温 我的心在滴血——拍摄藏羚羊的日子 奚志农:旧文重温 千里寻摄滇金丝猴奚志农:有人用枪瞄准岩羊,我用镜头对准他 | 国家地理摄影旅行诞生记录 发现,改变: 奚志农@TEDxCEI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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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讯公益 史立红:用影像唤醒自然的力量 别样人生——访自然历史摄影师奚志农 野性中国:绿孔雀保卫战,2018请和我们一起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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