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本文,无意为中西医之争添薪加油。看来本文作者的经历不似编造或夸张。只是作为一个个例,读来颇有趣味,供诸君玩味)
肖郎: 我治腰腿痛病的故事
发表于 2015 年 02 月 09 日 由 wy
1969年秋,林付主席下达了准备同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打大战的“第一号战斗令”,四个伟大的领袖也发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伟大 号召。我那时下乡在崇明农场,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从红领巾时代就高喊着“时刻准备着”的热血孩子,在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从不吝啬自已的一切。但连续几 个星期严重超负荷的田间劳累,我的腰受伤了。这个伤病,后来才知道,洋名叫做腰椎间盘突出。原来人的五节腰椎之间,各有一块软骨作垫。这块软骨,起个弹簧 缓冲作用。由于人是直立动物,这块软骨也变得发达,竟有象棋子般大小,这比猪的大排骨上那块薄薄的半透明软骨要来得厚实得多,这是因为猪儿们不用站立起 来,象人类般地劳作辛苦。如果人受累太重,这块软骨不堪负荷,被挤出了原来的位置,压到了脊骨边上多如马尾般的神经束,就会引起屁股以下直至脚后跟的坐骨 神经疼。那种疼,如刀割锯拉,苦不堪言。
国人对于跌打损伤,腰痛腿痹,从来不大相信西医能治。事实上,当时国内很多西医对这个病,也实在是医盲。我得病后,去崇明县城的中心医院拍过X光片 子,但X光并不能诊断出软骨的损伤,所以他们的结论几乎是一句废话:“腰腿痛待查”,怎么查,却无下文。当然,也怪不得他们,这个病要到几十年后,核磁共 振的机器发明后才能明确诊断。我到农场医院里,他们给我打过好几次“封闭”止痛。所谓“封闭”,那是用二,三寸长的针头打 1-2 毫升酒精或加些普罗卡因这类麻醉药到大腿转弯深处,去暂时地“陶醉陶醉 ”那里的神经,并不能真正治病。所以打了几次封闭,感到也没有用,便不愿再去。由于我一向相信中医,所以从刚得病起,就一直在使用中药。从贴最普通的伤湿 止痛橡皮膏,到敷上烤热的鹿茸麝香活血舒筋真正带狗毛的狗皮膏药,从吃大大小小的活络丹,蜜蜡丸,到吞下整瓶云南白药,连带藏在瓶盖里面的红色保命珠也一 起吞下,也喝掉了不知多少瓶杜仲酒,虎骨木瓜酒,但疼痛仍然不减。于是我终于明白,这下非得找名医治了。
我找的第一个名医,是上海滩上最有名中医伤骨科的S家嫡传。去看这位医生,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不象其他的医生,要把病的起因到发展,问个透彻。这位 医生,见我刚想开口,早已竖起了自已的单掌来挡住,另一只手便来把我的脉。他的指尖,在我的腕上寸关尺“轻拢慢拈末复挑”,足有三五分钟,又细细地看了 我的舌苔舌根舌底,才准备来和我讲话。我被他如此把脉看苔,又知他是滩上的名医,于是相信我身体里的毛病,皆已被他看透。所以到他准备同我讲话的时候,我 却变得嗫嚅起来,仅仅说了句:“疼,从这里下去,直到那里。”一面便用手从屁股到脚跟比划给他看。医生说:“我早知道了。”仅此一句,我便信他真是个名 医。
“你的病,痛是痛在下腰大腿,这痛的走势,正是在足少阴肾经上。所以你的病根是在肾。”医生的声音,虽然很轻很缓,却是字字铿锵坚定。“ 你的脉,细而滑,舌苔白而腻,你是肾虚啊!”说到这里,他这才把眼睛慢慢抬起来看我的反应。
我当时实在年轻,还不省人事,也不知肾虚为何物。仿佛之中,记得好象宝玉到可卿房里去午睡,梦游太虚幻境之类的事,便是那肾虚的表现。哪知这一念 头,刚刚如电花石火一闪而过,却早已被名医捕捉住。“这就是了。”他的声音,仍是又轻又细,但脸上却是分明露出了审官拿到了犯人口供般的诘笑。于是安慰我 说:“ 不要紧的,吃我几帖补肾扶正的药,一定会好。”说罢,便写他的方子,乃是淮山,锁阳,牛膝,海螵蛸,肉苁蓉,等等十几味,另加大枣七枚。开好方子,又给了 我几贴膏药,然后正颜告诉我:“中医治病,重在治本。西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仅是治标。舍本重标,解决不了问题。你的病,根本在肾。只有抓住了肾这 个主要矛盾,腰痛这个次要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在那个年头,他之所以还能看病,我相信他一定把毛选活学活用得够好。
这个医生的药,我一天两煎,诚心诚意地喝了七七四十九帖,只差没把中药渣扔到马路人行道上去让别人踩了,那时的很多人都相信,说是路人踩了药渣后,也可以带走喝药人的病。不过我相信肾是一定补好扶正了,可惜腰痛,却是一点点也没有改善。
我看的第二个名医,也是托了熟人辗转介绍才看到。这位名医,在伤骨科方面, 虽不及第一个那么大红大紫,但家道也可上溯三代杏林,所以诊所里异香撩绕,各种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应有尽有。
这位老先生,风格与前一位不一样。他的把脉,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看我的舌苔,也是一眼而已,便把话儿切入正题:“看过什么医生?吃过些什么 药?” 我从小受的是拣了一分钱要交警察叔叔的教育,碰上这种身家大事,当然不敢说谎。就一五一十把第一位名医的大名端出,并说出自已有二个月补肾的经历。哪知这 么一说,老医生就火了,连声迭迭地说:“真正是庸医误人啊!”被他这么一句,我心中就很内疚起来。中国的文人们相轻,医道之间门户更深,我本是知道的。把 第一位名医和盘兜出来,我其实是无奈,如果补肾能治好我的病,我本也不会劈腿跳槽,弃旧迎新。
“你知道你的腰为什么会痛吗?”医生愤愤地问我。我在这样的名医面前,又哪有说话的资格,便只好茫然地摇头。“一个人身上痛,一定是有经络不通的根 源,这叫做痛则不通,反之,通则不痛。你现在腰腿如此疼痛,这明显是经络不通。你腰痛发作,有劳作受伤的病史,那是血淤在骨。一年里头,你从春到秋都赤脚 浸在水田里,那一定风寒入骨。所以要治你的病,应该是活血化淤,驱风祛寒,那才是正道。哪有明明血淤风寒在骨,非但不去疏和泻,反而用补的方法来治。把那 风寒血淤堵在骨里,这不是庸医害人,又是什么?”老先生这一番鸿论,实在是句句在理,再明白不过。我虽然听得一身冷汗,但心中也暗自庆幸,终于明白了为何 两个月补肾不见任何好转的道理。我心中那种企求病能快点好的渴望, 使我对这位老医生充满了无限的希望。这位老医生也看出了我对他的信任,在开好方子以后,又款款地安慰我说: “禹之前所有的人治水,都用堵的方法,但都失败了。唯有大禹用疏导的方法,这才治住了水。你的病,是一样的道理,非要用疏通的方法才治得好啊!”
这位医生的药,我每个礼拜找他的徒弟续开七帖,其中方子虽每次略有增删,但疏的主导始终不变。他那张原始方子,我保存了很久。后来我百般无聊,自学 读中医中药书的时候,才知那是含有当归,熟地,川芎,芍药这四味中药,叫做四物汤为主的方子。这味四物汤,原来是主治妇人通经活血的良药,我治腰痛,也阳 错阴差整整吃了七七四十九帖。也不知是被前面的补肾之法把淤血风寒堵得太死,泄不掉,还是妇人之经血与男儿之血本是不同的缘故,那活血化淤祛寒之法对我也 不奏效。
补也不成,泄也不成,我当时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以后的日子,就有点病笃乱投医了。好在70,71 年之际,伟大领袖有 6.26 关于医疗卫生的指示,当时的新医新药如雨后春笋般发展。各种新花式出来,我也都会以身试法,让人家在我身上试一试,其中就有电脉冲针灸,推拿,火罐,艾 灸,放血,穴位埋线,等等。
我的电针灸是在上海中医学院附属曙光医院里做的,当时那也许是上海最好的中医院了。选二个穴位,一叫环跳,位在屁股大腿根深处,另一是殷门,位在大 腿后侧中点。扎入长针后,捻针要找到“得气”的感觉,其实就是扎到了坐骨神经,那根筋就一直会麻到后脚跟,然后将二根针分别接上电线,连着一个可以发出电 流脉冲的小盒子,医生可通过盒子来调节电脉冲的频率和强度。每个电脉冲袭来,击中我的坐骨神经,如同触了电一样,我全身会猛震一下。但为了能治好病,我一 个礼拜六次,都去治疗,每次约15–20分钟,就像上刑。一个多月下来,毫无好转。医生也纳闷,说是报纸上都说,小小银针,聋哑病人都能治好了,如同千年 的铁树开了花,还有不用药物麻醉,几根小针扎下就可做开胸劏肚的大手术,病人和医生在谈笑风生中就轻松完成,我们在你身上做这样大强度刺激的灸法,你怎么 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推拿,我是由医生介绍,找到了在陕西路新乐路口的上海推拿门诊所。那里大概原本是个大资本家的豪宅,里面有很好的庭院和房间,文革时赶走了原来住着 的人,改成了医院。当时他们研究发明了一种新办法来治腰腿痛,叫做“踩桥疗法”。方法是在推拿床上各用四,五个大枕头堆起二个“桥墩”,我脸朝下俯躺在这 “桥墩”上作“桥身”,推拿医生就站在床上用脚来踩我这个“人桥”。记得我第一次接受这个治疗时,医生一脚踩下,我疼得如同鲤鱼打挺般反跳起来,竟把医生 从床上掀落到了地下。这样的疗法,我居然也尝试了个把月,后来看看实在不像能治好我的病,才放弃。
埋线疗法,是在农场的医院里做的,也是当时很流行,大量报道说是非常有效的方法。这是把一根手术用的羊肠线,埋入穴位深处,羊肠线被吸收的过程,持 续刺激穴位,所以可以治病。我去农场场部医院做埋线,是带了二个大汉一块去的,这是医生的特别关照。记得那根羊肠线如同纳鞋底线般粗,穿在一根很大的像鱼 钩般弯弯的手术缝针里,穴位选了殷门穴。为了有更好的治疗效果,手术缝针带着羊肠线深深扎进穴位时,是不能事先麻醉的,这就是为什么医生要叫二个大汉随着 一起来,那是为了要摁住我不让动!那天做完后从场部医院回连队,是这两个大汉朋友架着我,拖着一条腿才勉强回得去。
还有鸡血疗法,应该是自养一只小公鸡,每天从鸡身上抽一点新鲜血打入穴位。我因为到处找不到一只刚刚学啼,而又保证没有与小母鸡发生过性关系的真正童子鸡,只好作罢。
在曙光医院,我还做了一种叫卤碱疗法。这是用产于内蒙古某盟某旗某草原上某个水塘边天然结成的卤碱为原料,做成针剂,每天在穴位里打一些。据说当地 的牧民,以此种卤碱当药吃,非但不会象杨白劳般地口吐白沫死去,还能治好包括癌症在内的各种疾病,所以传遍了全国。发明卤碱疗法,这在当时也是属于国家的 尖端科技,所以卤碱制品被冠以“681”代号,以防外国人窃去机密。我现在腿上还有好几处硬节,就是当年打了卤碱的穴位地方,那几处肌肉,已被腌成金华火 腿般的坚硬。
这样前后折腾了快一年半,但我的腰腿还是疼痛,走路常常走不到一百公尺,疼得便要席地坐下,也不管走在什么地方,人们是如何来看我。
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我的病真该快好了,我最后找的医生,是上海淮海医院西医骨科主任,当时他尚关在牛棚里,每天打扫厕所。我记得去看他时,是半夜 里偷偷被人带到他那里的。他一听我的症状,就告诉我”腰椎间盘突出症” 这个病名。接着,他画了一张解剖草图,示意是那块腰椎间的软骨出了问题。也是他第一次建议一种保守疗法,做个简单的牵引装置,拉开些椎骨,让那块软骨不要 再受太多的压迫。
我听他的建议,试了牵引法。在农场宿舍的床上牵了约二个月,终于到了把部红楼梦看得滚瓜烂熟的地步,那腰居然也不疼了。这段故事,后来我讲给太太听 的时候,她只弱弱地问了我一句:“ 你的腰,到底是牵引牵好的呢,还是看红楼梦后发花痴发好的,你有定论吗?”对这样的刁钻问题,我也只好无言以对。我的腰为什么后来好了,心里知道固然可能 与红楼梦无关,但究竟是否与补肾法或化淤活血祛风法, 或各种各样的新医新药法也无关,这就恐怕也难说了。
中国人的事情,说小,小到家里管教儿子女儿,论大,大到理国从政,都有究竟是用堵还是用疏,或用其他鸡零狗碎的方法为好的争论,如同治我的病,其实 补或泻听起来都有道理,但治不好我的病,那只能怪我的命。我后来在美国时这个病复发,洋医们碰到我的病,一口咬定非开刀不可,却又是换了另一种思维方式。 我想:开刀这事,被你个洋老儿麻翻了过去,你做刀俎,我为鱼肉,想割我哪一块就割哪一块,心里也总不踏实,所以终究也不能接受那洋老儿的主意。那知这个 PhD 加 MD 的洋老头见我死活不肯开刀,也跟我说了实话,他说其实这病不开刀,只要不再受伤,不去加重压迫已经突出的椎间盘,80—90% 的病人,在一年半到二年之间也会自已好的,与开刀相比,统计数据表明两者的康复结果一样,连复发的机率也一样。
原来是这样!他说得真对,我第一次犯这病,就是折腾了一年零八,九个月才好,早知是这么回事,我当年吃的那些苦头都算是白吃了。当然,这句话也是20年前的事了,如今对这病是如何评估如何治,我一点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有时想起“无为”这话。想想汉朝文景,唐代贞观,天下之所以能够大治,好像也和政府的老庄“无为”思想,少去折腾整治老百姓有关。有时治病大概就 跟治国治家一样,“无为,少管些也能治”。当然,这里的“无为”,是相对于那些毫无道理的“有为”,“瞎折腾”而言。我们这代人,经历过悲惨的年代,亲眼 目赌了整个国家和千千万万善良无辜的老百姓,是如何被那些无耻的所谓“伟大思想”所涂毒,遭殃,折腾,所以常常会有些离奇的想法。
话也要说回来,腰椎间盘突出这病不死人,最多遭些罪而已,真要碰到有些恶病,比如癌症,“无为”和“瞎折腾”的话都要死人,或死的可能性更大些,那就不大好玩,也不敢乱说不负责任的话了。
□ 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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