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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肇周路像一条河,源自西藏南路“易买得”,一路向西流去。到济南路路口,如同遇上顽石,硬生生拐了个直角,成了南北向,拗出一个大写的“L”。 肇周路还有一大特色,名牌小吃多:耳光馄饨、长脚汤面、逸桂禾、麟笼坊……有一家没招牌的小店,专卖辣肉面,常见客人拖着拉杆箱排队,说是刚下飞机。 下午三点钟,董舒成坐在店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阳光射在光头上,有电灯泡的效果。一个穿圆领汗衫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说,爷叔,打两张双色球。彩票刮开,没中,中年人一脸懊恼,又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再打两张。董舒成摆摆手,没有接钱——好唻好唻,白相过就可以了,回去被老婆打屁股的时候,不要讲我没提醒过。 董舒成的店有点意思,除了各类彩票简介和中奖号码,橱窗边上挂了一块吉他形状的木牌,毛笔字写“修、收、售旧乐器”。走进逼仄的店堂,天花板下挂满各色吉它、尤克里里、二胡、京胡、大小木料、卷成一捆的蟒蛇皮。有一块木料他收了十年,红酒一样藏着,最近心情好,打算拿出来做小提琴。蟒皮是用来蒙二胡的。董舒成说,最好的是公蟒的皮,靠近肛门的部位,音色浑厚。下过蛋的母蟒皮不行,像产妇有了妊娠纹,松弛了,声音会发哑。现在还有人造蛇皮,杂音是没有了,拉出来味道也不对了。 修琴是董舒成的主业,副业有摄影、驯狗、演出……至于彩票业务,主要是董舒成的太太在主持。为啥要卖彩票?给太太解恹气呀!董舒成笑,伊待在屋里厢没啥事体做,一天到晚结绒线,对腰不好的。 董舒成这家店,在肇周路上开了二十多年。刚开张时,有地痞来寻麻烦,见董舒成光头铮亮,外加一口江湖黑话,摸不清深浅,悻悻然回去了。董舒成得意地跟太太讲,看到吧,长得凶有好处的。太太说,这倒是的,你这幅样子,一看就是刚刚从“里面”放出来的。 太太小董舒成十几岁,当年是老董的迷妹一枚。董舒成的微信头像是两人的合影——他搂着太太的肩,眉开眼笑。董太爱开玩笑,有一回叮嘱我,你多灌他点老酒,多挖点料,看看还有啥花头经是我不知道的。 我说,阿姨,你也可以自己灌嘛,效果岂不是更好。 董太嗲声道,哎呀,我老酒吃不来的呀。伊还没怎样,我先晕过去了,哪能办啦。 有记者组团采访,听董舒成讲以前学琴、修琴的故事。中午,一行人去“逸桂禾”吃饭,点了大排面、红烧羊肉面、八宝辣椒面,外加素鸡和酱蛋百叶结。大家谈笑风生。吃完面,走回店里,路边有店铺卖“老年人手机”。实习小记者问董舒成,爷叔用这种手机吧? 啥?我?我会用这种手机?董舒成气得直哼哼,我就是“一脚去”了,棺材板里也要摆一只最新款最好白相的货色。 小店门面小,拦不住客人慕名而来。经常有客人沿肇周路一路找,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走到了济南路上,气急败坏,来回折腾,哇啦哇啦打电话,骂山门,吃足这条L形路的苦头。 董舒成说,修琴要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宁可出门喝咖啡,望野眼。“生活”不能硬做,不然做出来不灵的。 他给衡山路、新天地的酒吧修琴,也给不少演奏大师修过琴。说到“肇周路的老董”,大家都服气。有一次,客人拿来一把夏威夷电吉他,坏得不像样子。客人跟董舒成讲,有本事修吧,修得好,这把琴就送给你。董舒成劲头上来,不眠不休干了几天,硬是把琴修好了。后来知道,琴的主人张露女士,是香港歌星杜德伟的妈妈,四十年代风靡上海滩的一代歌后。 有朋友开了家乐器厂,兴冲冲拿了一把新出厂的尤克里里给董舒成看。董舒成试了试手,对朋友讲,我随便找块烧火的木头,能做得比你强。朋友只当董舒成在“豁胖”,没放在心上。不想一个礼拜后,董舒成提了把“烧火棍牌”尤克里里找上门,一弹,音色还真不赖。朋友彻底败给他。 我找董舒成喝茶聊天,他一个人坐在店里拉二胡,摇头晃脑,十分忘情。看见我,董舒成有点不好意思,说快坐快坐,长远不拉,手生了。
2、 董舒成的阿爸姆妈都是香港人,解放前在上海做生意。1949年初,阿爸打算带姆妈、两个女儿回香港。彼时船票已经紧张,阿爸用四条小黄鱼(一两重的金条),从黄牛手里换得四张三等舱船票。临行前,姆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姆妈三年前流掉过一个男婴,这一次,她不愿挤闷热恶臭的三等舱,坚持要留在上海。阿爸拗不过,只得转手卖掉船票。第二天傍晚,听见报童喊,号外号外,中联公司“太平轮”沉没。阿爸脸色一变,抢出去,买回一张报纸,黑色大标题:“太平轮沉没舟山海域”,小标题“近千人生死不明”。当天夜里,一家人去梅龙镇酒家点了一桌子菜,外加白兰地和橘子水,为捡回的小命庆幸了一番。 5月的一个清晨,姆妈早早醒来,看见大街上睡满了兵,兵的帽子上有星星。又过了几个月,伴随外滩漫天的烟花,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阿爸颇有几分艺术天赋,羁留上海后,他把生意交给朋友打理,自己拉拉二胡,唱唱京戏,喝喝小酒,逍遥自在。五十年代初划阶级成分,工作队犯了难:说是民族资产阶级呢,明明没啥资产;说是无业人员吧,人家住洋房吃西餐。最后,队长一拍脑袋,定了个“小商贩”。多年后,姆妈心有余悸,说还是小商贩好,真要定性成资产阶级,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董舒成五岁时,阿爸去世了,生活变得艰难。在董舒成的记忆里,家里一直在卖东西。清朝的瓶子,齐白石的画,一样样搬走;成套的红木家具,欧式丝绒面沙发,从窗口吊出去,换来大米和青菜。到后来,姆妈开始卖衣服,卖首饰,卖结婚时戴的劳力士女表,卖喷过两三次的法国香水。姆妈最难过的时候,会穿戴整齐,一个人跑去福州路天蟾大剧院看京剧。姆妈坐在三层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鼓点一响,眼泪就掉下来。老生咿咿呀呀地唱,姆妈把脸伏在手心,无声地哭泣。戏散了,去盥洗室洗一把脸,回到家里,该缝补缝补,该做饭做饭。 三年困难时期,填饱肚子成了大问题。姆妈没有工作单位,全凭香港外公外婆寄东西来:克宁奶粉、吞拿鱼罐头、十磅装富强粉、可可、炼乳、听装猪油。猪油中心挖一个大洞,是海关工作人员“检查”的结果。 少年董舒成趴在骨牌凳上,给香港外婆写信:亲爱的外婆,我想要一副乒乓板。董舒成的乒乓板是自己用木头做的,打出的球不转。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香港,外婆收。想了又想,这封涉嫌敲诈勒索的信,到底没有寄出。 董舒成早早地表现出一位优秀修琴师的资质——拆家什。家里所有新奇的玩意——布谷鸟座钟、蔡司牌相机、手摇唱机……没一样逃过董舒成的毒手。阿爸留下一台胜利牌无线电,解放前的舶来品,被他拆开来、装回去、又拆开来……如此折腾数回,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修无线电。当然,更多的是拆了装不回去,被姆妈按在沙发上“吃生活”。有一架德国蓓森朵芙牌立式钢琴,被董舒成拆坏了,最后三钿不值两钿卖掉。那是姆妈最心爱的物件。姆妈一边痛打,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小畜生……你将来要赔我的。” 董舒成继承了阿爸的音乐天赋,无论是二胡、吉它,还是手风琴、钢琴,上手就会。他结交了一帮玩音乐的朋友,比如大名鼎鼎的吉它手周康林、百乐门第一支华人乐队的领班吉米·金。“周康林蛮欢喜我的,伊晓得我会修无线电。当时的无线电收音机接收不到境外短波,伊欢喜听外国爵士乐,想请我帮忙改,又不敢明说。伊就咳嗽一声讲,成成,无线电坏掉了,帮我修一修。” 1953年,百乐门改名为红都戏院,演出越剧、沪剧,兼放革命电影。十余年后,周康林被判为教唆犯,吉米·金被押至安徽华阳河农场劳动改造,每天对着鸭子拉二胡。 周康林有个儿子,因家庭原因吃足苦头,跟父亲隔阂很深,坚决不碰琴,“后来时代变了,我们这些朋友,可以慢慢地跟他讲,你的父亲是很厉害的音乐家,不是坏人”。 动乱期间,学校停课,董舒成把自己关在房间,每天拉十几个钟头二胡。凳子上放一盆水,手指烫得吃不消了,就伸到水里浸一浸,接着再练。“拉琴的时候,心是静的,马路上乱哄哄,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当时“淮国旧”(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里,抄家抄来的钢琴满坑满谷。小提琴、大提琴、萨克斯、贝斯、黑管、吉它……“资产阶级趣味”的东西,市面上基本销声匿迹。董舒成有个弹钢琴的朋友,偷偷躲在家里,三伏天,门窗紧闭,缝隙用棉被捂上,赤着膊,挥汗如雨,绝望地练习。凭一手二胡技艺,董舒成被“工总司”(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看中,随队四处演出,从而避开上山下乡的洪流,留在了上海。 1969年夏天,彭浦火车站红旗招展,人头攒动,百万知识青年下乡。彭浦站原是货运车站,上山下乡高潮时期,为减轻北火车站的客运压力,临时改为运送知青的专门车站。董舒成背着手风琴去送朋友,琴声如诉,而人们,大包小包、面容悲戚的人们,也只是停下脚步,木然地听一会,揩去眼泪,转身离开。 一声汽笛,人群骚动起来。不知是谁,率先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原本零散的、被压抑的哭声,此刻再也忍不住。哭声越来越响,汇成哭的大合唱。车身缓缓移动,人群跟着奔跑。一片手的海洋。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当场晕厥。董舒成眼含热泪,目送列车离去。 3、 七十年代末,知青大返城,昔日小伙伴陆续回到上海。董舒成却呆不住了。后来他讲,我这辈子就像小猫钓鱼,东跑跑西荡荡,吊儿郎当惯了。让我当一颗螺丝钉,待在一个地方不能动,我要闷死掉的。 听说深圳有不少演出机会,1981年的春天,董舒成告别姆妈,登上了南下的49次列车。 八十年代初的深圳,充斥着各类演艺团体:歌舞团、马戏团,还有“时装模特队”。董舒成加入了一家名叫“夜玫瑰”的歌舞团。团里有个苏联来的姑娘,名字一长串,大家图省事,叫她喀秋莎。喀秋莎是典型的斯拉夫美人,个子高挑,身材凹凸有致,特别是一双忽闪闪的绿眼睛,简直迷死人。 演出从夜里八点开始,一个女孩上来唱两首邓丽君,一个小伙子跳一段霹雳舞,接着董舒成上台弹吉他,唱John Denver或者Karen Carpenters。演出随后进入高潮,主持人高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ladies and gentlemen,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莫斯科天鹅湖剧团的安娜·卡列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喀秋莎!主持人基本属于瞎讲。幕布拉开,喀秋莎穿着贴身的苏式军装,歪戴船形军帽,款款步出。掌声、口哨声一片。喀秋莎笑一笑,挥手打招呼,标准的广东话,雷猴啊!逮嘎满胸猴!男人们沸腾了。董舒成的手风琴响起,喀秋莎唱道: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一遍国语,一遍粤语,再一遍俄语。男人们如痴如醉。别的演出团是女八路、红色娘子军,顶多是国民党女特务,喀秋莎是苏联女红军,攻克柏林的那种。每次演出结束,剧场外的橱窗玻璃碎了一地,喀秋莎的海报总是不翼而飞。 喀秋莎租住的房子在三楼,有男人为看她一眼,顺着外墙水管爬上去。喀秋莎受了几次惊吓,白天都不敢拉窗帘。她找董舒成诉苦,董舒成说,放心,交给我好了。他借来梯子,在水管上涂了厚厚一层猪油。 董舒成的老蔡司坏了,喀秋莎有一台基辅-4A旁轴相机。没有演出的时候,董舒成骑车带喀秋莎去郊外拍照。董舒成的眼睛也像镜头一样,所有的所有的底片,全是喀秋莎。 两人恋爱了。像一场梦,忘了各自的来处。但快乐着,快乐着,清楚地知道,有一天会醒来。也像那个时代能看到的电影,开头,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朦胧水汽中,军装褪下;中间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电闪雷鸣,“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在燃烧”;最后,《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一个女人的离开。 喀秋莎要回国了。她恳求董舒成跟她一起走。董舒成痛苦地摇头,不可能的。姆妈在,怎么可能离开?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喀秋莎说,董,带我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吧。 喀秋莎是偷渡来的,没有介绍信,也没有身份证明。她个子高,可以假扮男人,臃肿的军大衣遮盖了身体的细节,又剪短了头发,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发往上海的50次列车要开一天一夜,董舒成买了四张软卧票,等于包下一个隔间。一路提心吊胆,终于抵达上海北站。 董舒成把喀秋莎安顿在姐姐家里。第一天,带她逛外滩、南京路、城隍庙,第二天去看了自己的小学、中学、街道工厂,第三天,喀秋莎说,我要回深圳了。 董舒成说,我陪你回去。 喀秋莎快要哭出来了,董,我心里难过,你让我一个人走吧。 董舒成送喀秋莎去火车站,又托了铁路上的朋友,路上多照顾。两人在站台诀别。董舒成说,路上小心点。喀秋莎说,嗯。董舒成又说,要是被人认出来了,你就说自己是新疆人,乌鲁木齐来的,党的政策亚克西。 喀秋莎最后一次拥抱了董舒成。列车轰隆驶去,像断续的时光,永不回来。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4、 董舒成去了澳洲,学习专业的乐器修理。学成后,他放弃了定居的机会,回到上海,遇见了后来的太太,开了这爿小店。 他买了一架旧钢琴,跟姆妈那台蓓森朵芙几乎一模一样。细心地修好,调好音,每天擦拭地一尘不染。他在心里说,姆妈,这是我赔你的。 姆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几个月前,有个陌生女人加董舒成微信。董舒成没在意,开门生意,客户加个微信很正常。来人叫“吴菲艾”,打字很慢,但似乎对董舒成的过去很了解。问她是谁,死活不肯说。 董舒成苗头一轧,对“吴菲艾”说,我眼睛不大好,看屏幕累,我们语音聊天吧。 过了很久,那边发来一条语音信息。点开,是个外国小男孩的声音,嘻嘻哈哈的,生硬的普通话——“党的政策亚克西”。 董舒成明白了。吴菲艾,无非就是……鼻子发酸,眼泪像要落下来。 再发消息过去,对方不再答复。 我问董舒成,吴菲艾的事情跟阿姨汇报过了吧。他白我一眼,这种事体,自己心里有数么好了呀,多讲有啥讲头。
END
——人生如墨,落纸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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