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在香港 老爷叔作为在香港生活31年的上海人,来说几句。 上海人一相认为上海是中国一等城市,上海人是中国一等公民。香港人也认为自己是中国一等城市的一等公民。 上海人和香港人的心态,自傲中隐藏着自卑,自大中掩饰着自私,这种中国市民心态,是很值得相互比较、相互对话,然后反省反思的。 我既是上海人,又是香港人,无论上海人责怪香港人,还是香港人批评上海人,我都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所以,在上海人弄堂里,我以香港人身份来说几句,应该有点意义。 打句官话,供大家参考。 上海人在香港 (一) 上海和香港,都是我故乡。 故乡观念是中国人特殊的传统文化,西方人不讲祖籍,只讲出生地。其实我们大多数都不是祖籍上海,正如周立波说的三代前都不是上海人。我爷爷就是二十世纪初从浙江乡下来上海打工的农民工,到四十年代他的企业在上海纺织业排第六,所以我们不应该看不起外地人。 当然如果有北京人在上海读书工作却看不起上海,不愿学上海话,那是瘟生,应该请他回老家。 我爷爷从农民工变成了私营企业家,弄得我生出来就是黑五类,19岁就被迫离开上海支边去新疆农场,文革又说我是美蒋特务,戴反革命帽子监督劳动了15年,幸亏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邓爷爷,我才再生双翅展翼飞,清风两袖出国门。 1980年底,我口袋里放着工作十多年全部积蓄换得的1500港币,踏上神秘而万恶的香港,那时上海还在“两个凡是”,深圳还是一片农田。 七八十年代,大陆人在香港确实低人一等。当时每年有超过三十万人,主要是广东农民,偷渡到香港。可以想象这些贫困农民到了香港是什么样子。 当时有部电视剧,里面有个角色是大陆来港新移民叫“阿灿”,又土又蠢,出尽洋相,但是心地善良,最后得到大家喜爱。另一部电影《省港旗兵》说文革时广州“红旗兵团”造反派在香港作案,这两部影视是当时香港人观念的总结,所以见大陆人,好点叫你“阿灿”,恶点叫你“大圈仔”。 九十年代前,说普通话不但人家听不懂,而且会招致极度鄙视,所以我三个月就广东话琅琅上口。直到97回归之后,尤其开放自由行之后,满街大陆游客,香港人再不敢得罪大陆人,店员必须学会普通话。 近十年更是巴结大陆到了我看不入眼的程度,在电视传媒上,一直对上海赞不绝口,把上海看作香港需要急起直追的目标,乃至特首出来说,上海在司法制度、城市管理等软件建设上和香港还有相当距离,叫香港人安心。 所以三胡老弟说的现象绝对不是主流。 上海人在香港 (二) 我到香港时,文革刚刚结束,香港一般人对大陆非常隔膜,我刚到香港时。不懂广东话,又没文凭,第一份工只能在仓库当搬运工。 和当地工人说起上山下乡,他们说:“既然农场那么苦,你为什么要去呢?”我说不是自愿,是只有一条出路,他们无论如何不理解:“你不去政府能把你怎样了?”我才知道真是两个世界。 和我一起的工人大多小学或初中毕业,当时香港的教育完全是英国式的,初中一开始,除了中文课,所有其他课程全部是英语教学,当时法律规定,出生在香港就是英国国籍,所以青年工人对我讲:“我们是英国人,中国的事情不关我们事。”很多人从来没有到过大陆,根本不了解大陆。 我在大陆受了三十年阶级教育,见到香港富人住半山别墅,开欧洲跑车,而工人住的是廉租屋,月薪不足一千 (八十年代初),感慨说真是不公平。但香港工人却说:“话不能那么讲,当老板很辛苦,你看我们下班了他们还在公司,他们读书好在外国留学,我们读书少,当工人不用化脑子,政府给便宜房子住,够生活就满足了。” 我发现香港工人完全不像大陆阶级斗争说的那样,那次对话给我教育很大。 电视访问李嘉诚,结束时记者说“李先生,我可不可以看看您的手表?” 李嘉诚挽起袖子,是一只价值1200港币的日本“精工”,不是百万名表。这是给我又一次教育。 什么叫香港人?你没在香港生活十年以上,你不可能知道。 上海人在香港 (三) 我在香港第一个家只有一间7平方米,那是19楼一套100平方的房子,包租婆自己是二房东,把房子隔成七间,自己住一间,六间出租,每间收几百元。 靠里面没窗的房间租四至六百元,我租的有个小窗,窗外是和另一幢楼房之间的夹弄,白天要开灯,冬天要开风扇,月租800元,当时我工资1200元,中饭都是一个面包。 十个人共用厨房浴室。我洗澡时才发现浴室原来隔成上下两间,四周墙角用木柱撑起一层木板,上面是一间只有一米高空间的小阁楼,在外面开一个洞爬进去睡觉。 里面住的也是一个上海人,一个我此生见过最漂亮的女孩,Mandy施小姐,她终于无法忍受在别人上厕所的声音伴随下入睡,住了一个月就搬走了。 真的,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 一年后,我妻儿从上海出来,我们搬到一间12平方,再过两年,搬到20平方,再过三年,买了第一套房子,建筑面积50平方,50万港币,再过15年买了第二套120平方,380万,现在涨到650万,第一套收租每月12000。 目前香港的新房子楼价,从最便宜的约每平方米5万,到较高级的每平方米20-30万,更高的也有。 我和妻两人的收入从1981年的每年3万港币,到现在每年约300万,儿子在美国20年了。但我们不能退休,哪天我们停止工作,就坐吃山空,我计算过,如果我现在退休,要能不降低生活水平活到90岁,需要800万储备。 这就是香港人的生活。 必须说清楚的是,我的爸爸不是李刚。 上海人在香港 (四) 据政府统计,香港 700多万人口,约一半有自己房产,另一半住在政府公屋。 政府规定一个低收入线,第一必须是香港永久居民 (即在香港住满七年),第二收入在该线之下才能申请。 香港政府每年拍卖土地给地产商,造私人楼宇,政府所得的资金用于造公屋,这个机制其实是富人出钱给穷人造房子。 请问,中国政府卖地的收入哪里去了,向百姓交代过吗? 我非常不解的是,香港新加坡都是华人地方,那里房屋政策的成就是世界知名的,为什么内地政府就是不“借鉴”?从没见过一个国家像中国一样鼓励全民购房的。美国百分之七十是租房,香港新加坡最高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在中国,连大学生都要买房子,真是世界奇迹,连和尚尼姑都要买房子,玉皇大帝要叫救命了。 在香港,任何拆迁都必需原业主同意,经过双方讨价还价。我一朋友住在一幢60多年的旧楼,地段在铜锣湾闹市,有地产商要收购拆建,提出每平方米10万元,居民要求12万,至今僵持不下。(地产商清拆新建后每平方起码卖30万以上) 香港政府无权迁拆任何私人产业,为了一些公共设施的建设,譬如中国高铁网延伸到香港,政府要收购几块农田,结果引起严重冲突,双方讨价还价半年多,最近才获得同意,同时环保组织提出铁路造成各种污染,结果香港政府决定把高铁造在地下,因此香港境内三十多公里高铁造价达 600亿,高得吓死人。 到底上海模式还是香港模式好呢?见仁见智。 大约十年前,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第一次到上海,记者问她对上海的观感,她赞不绝口,记者问,如果你选择,你愿意住在上海还是台北,这下激怒了这头台湾民主狮子,她说:“我绝对不会住在上海,为什么?上海可以一个命令把几十万人口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事先没有任何咨询讨论,根本不顾居民的意愿,完全剥夺居民权益,一切由政府和地产商说了算。在世界任何一个民主地方,政府没有这样的绝对权力,这说明上海是一个xx的地方,所以我宁可住在落后地区,我认为自由比地铁高楼更重要。” 龙大炮的回答,印证了五十年前梁思成在北京改建时的意见,保留历史名城,在古城外另建行政首都,这才是文明的做法,巴黎就是如此。但是毛主席说了,几年后从天安门城楼一眼望去都是烟囱,结果北京最美丽的牌搂拆了,六百年的城墙拆了 …… 直到今天,全中国不是还在把拆迁进行到底吗?包括我们上海,多少历史建筑,多少文化遗迹,多少上海人的集体记忆,多少海派文化的载体,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任何一个心里有点文化底蕴的人,都会感到心痛,难道发展和文化是对立的?难道现代化真的和保存传统势不两立吗? 上海人在香港 (五) 在香港才一年的时候,突发肾炎,亲戚把我送到医院急诊,拍片打针弄了大半天,回家时突然想起根本没有付钱,亲戚说“付什么钱?” 原来香港公家医院是完全免费的,八十年代末新规定非香港居民要收费,每次大约一千元左右,但港人只付50元,包括任何医疗费用。85年我亲戚住院开脑瘤,住院10天,再住疗养院10天,总共500元,主要是他的伙食费,相当于他月薪十二分之一。 近年内地孕妇到香港生育,每年达三万多,不得不提高收费,还是人满为患。 现在公家医院无论你什么病、动什么手术,每天收费60元。从这点讲,香港的医疗服务名列世界前茅。 但是也正因为穷人都进公家医院,像老爷叔这样稍微有几个臭钱的就不太愿意进去。 死要面子,不过私人医院毕竟环境舒服点。 我三次住院开肾结石等,都住圣德勒撒医院 (属于法国天主教会),每次6-7万由保险公司付。 更高级的私人医院动辄几十万,一个有钱亲戚临终住院一个月,结帐5百万。 我的体会:第一,文明社会要提供各种选择,第二,全体公民都有选择的自由。 上海人在香港 (六) 现在去一趟香港实在太容易了,太无所谓了,财大气粗的北京人,骄奢自大的上海人,看不起香港,看不起香港人,确实底气十足,虽然他们依然以“到香港去买名牌”作为自己高人一等的标志。 但大多数游客都是只到游客区购物,或海洋公园照相。 作为一个香港人,我觉得香港最值得自豪的地方不是尖沙咀名牌店,不是旺角女人街,也不是迪斯尼的人造布景,更不是时代广场海港城。 正如上海人夸耀陆家嘴的华丽,世博会的光芒,我对香港的热爱,主要是大自然的贴近,这在中国各大都市中是绝无仅有的。 香港总面积很小,海面1200平方公里,海岸线 800公里,陆地 1100平方公里,仅上海六分之一。 陆地上 75% 是山地,城市面积仅占 15%,因此香港城市面积之小,以及居住面积之拥挤,是上海无法想象的。 但是,上海没有蓝色的海湾,没有绿色的山岭,没有成片的树木,没有世界著名的湿地。 七十年代初香港立法局(议会)通过了“郊野公园保护条例”,设立郊野公园管理委员会,根据这个法案,把陆地面积的 40% 划为24个郊野公园,另有58个特殊动物或植物保护地,郊野公园内除了游人行走的简易道路,和沿途的休息设施外,没有任何建筑。道路每500米有个电话(当时没有手机),急救队可以根据编号及时赶到。除此之外,完全没有人造的东西。现在每年有游客1200万,除了本地人,还有欧洲、日本人,可惜没有内地人 (也许内地旅游业还没发展到这层次)。 海面上还有3个海岸公园,占2160公顷海面。 还有值得一提的米浦保护区,是世界著名的拉姆萨尔湿地,是很多西伯利亚候鸟的中转站。 至今这个郊野公园保持原始状态,没有任何所谓“开发”,不生产一分钱 GDP,因为完全免费。 直到五十年代,里面还有华南虎,但毕竟面积太小,老虎是灭绝了,野猪、莽蛇、松鼠还有,更有好几个部落的猴群,完全是野生的。 香港有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峰21座,其中700米以上三座,最高的山峰海拔 958米。 今天,全中国城市都面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而束手无策,我从内心佩服,当年香港的管治者,在香港经济刚刚开始起步的时候,就作出这样高瞻远瞩的决定,实在令人惊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