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的中國,到了一場最後埋葬專制制度的大革命前夕。我不希望中國出現法國大革命或俄國十月革命式的革命,但願中國未來的革命,是一場非暴力的走向民主的「光榮革命」。 李澤厚的名字與「告別革命」連在一起。從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八二年,我與李澤厚同在北京的哲學研究所工作。這個哲學所在社會科學院成立前,屬於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化革命」我們在同一個單位,五七幹校我們在同一公社、同一軍營中居住。 告別革命掩蓋李澤厚的美學成就 我記得一九七一年在明港,幹校所在的軍隊營房很大,可以住上百人。我們所有人在不開會時,軍宣隊就強令大家坐在床頭馬扎上讀《毛選》。我不喜歡讀《毛選》,經常讀馬恩著作單行本,這在當時是允許的。但李澤厚在《毛選》下面放一本康德的著作,當軍宣隊走過他床頭時,李澤厚就讀《毛選》,軍宣隊不在時,他就讀康德。李澤厚這種表現在明港幹校是不多的,一九七九年,他研究康德的著作《批判哲學的批判》出版了。 從一九七九年李澤厚出版《批判哲學的批判》開始,哲學所的人就對李澤厚刮目相看。後來,李澤厚又出版了《美的歷程》、《華夏美學》、《中國古代、近代、現代思想史論》多本著作。他的《美的歷程》,在三十年前的中國,掀起了一陣波瀾。 在經歷了「十年文革」的文化荒漠後,讀《美的歷程》,不僅感到文字美、藝術美,而且可以感受到他思想自由氣息。 現在很多人談起李澤厚,不知道《美的歷程》,只知道「告別革命」。要瞭解《美的歷程》,必須讀書的每一章節,要瞭解「告別革命」,只要看書的書名,「告別革命」只是一句口號而已。李澤厚是傑出的美學家和哲學家,他的學術成就被「告別革命」淹沒了。 革命是一場大的變革,工業革命、信息革命、科學革命是人們常稱的革命。這裡談到革命,是指改變一個國家政權的革命。中國改朝換代的農民戰爭,無論失敗的還是成功的,都是革命。近代以來,中國發生過太平天國革命、辛亥革命和共產黨革命。在世界近、現代歷史上,十七世紀英國推翻斯圖亞特專制王朝的革命、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二十世紀俄國的十月革命都是有世界影響的革命。 革命起自民眾受挫折情緒日深 革命不是因普遍貧窮而發生的。想一想一九六○年到一九六二年的中國吧,在普遍貧困狀態,人們往往處於消極的、不反抗狀態。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認為,法國大革命前,法國經濟普遍繁榮,恰恰是經濟獲得最充分改善的地區頻頻發生騷亂。許多研究革命問題的社會學家認為,在社會條件迅速改善遇到障礙時,在期望和現實之間出現巨大差距時,在人們認為不公平的狀況普遍存在時,受挫折感情緒由此日深,當人們發現政府的任何改革都無濟於事時,革命就會不可阻擋地爆發。 明朝末年,皇室腐化、吏治敗壞、宦官專權、黨爭激烈,騷動起義遍佈各地,最後迎來的是一場全國性的農民大革命。胡鍧斦辏瑒撛炝艘粋吏治敗壞、兩極分化、沒有正義、虛假繁榮的中國。就像溫度不斷升高的水一樣,產生愈來愈多的「氣泡」。胡鍧摹妇S穩」政策,就是企圖把一個又一個「氣泡」消滅在萌芽狀態中,這是本末倒置的愚蠢做法。他空言和放棄政治改革,促使中國新的革命條件日趨成熟。 獨裁者名單國家都會發生大革命 去年,美國《外交政策雜誌》評出二十三名全球最腐朽獨裁者,其中就有胡鍧⒛掳屠恕⒖ㄔ啤⒔鹫铡4送猓有緬甸、土庫曼、伊朗、敘利亞、蘇丹、埃索俄比亞、查德、盧旺達、烏干達、津巴布韋、喀麥隆、委內瑞拉、古巴等國的首腦。有意思的是,今年被革命推翻的穆巴拉克和卡扎菲,都在這個「獨裁者名單」上。 獨裁者名單國家之所以會爆發革命,是長期的專制統治社會矛盾積累的結果。當人民找不到任何改變自己生存環境的途徑時,唯一的辦法,就是革命。現代通訊技術發展的結果,使人民可以利用手機和網路,迅速組織起來,形成一支不可抵擋的力量。 革命與暴力並不是不可分的。十七世紀英國的「光榮革命」是一場「和平革命」。中國的辛亥革命是較少暴力的革命。一九八九年後蘇聯東歐的革命,許多是非暴力的「和平革命」。 面對革命,是反對還是支持? 如果我們置身於利比亞,在今年革命發起的初期,在卡扎菲聲嘶力竭地宣稱自己受到人民擁護時,我們站在哪一邊?革命發生了,要麼反對,要麼參與,要麼支持,要麼沉默,要麼逃離,沒有人能「告別革命」。 在一個專制國家,「告別革命」只有在革命尚未發生時有些微影響,只會讓專制者高興。革命實際上是「告別」不了的。今天的中國,與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是不同的中國。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是專制的、實行公有制的、共產主義中國,今天的中國,是專制的、走上「老資本主義道路」的中國。 現在中國所謂「維穩」,不僅是維護一黨專政,而且是維護憑藉權力佔有億萬財產的權貴資產階級的利益。所以,未來中國的革命,會形成兩種不同的「革命力量」,一種是藉口「反對兩極分化」、企圖恢復毛澤東時代的革命,另一種是,反專制、反對社會不公正、建設「新資本主義」的革命。 當現在的中國有人高舉毛澤東的旗幟要進行一次新的共產主義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或「新文化大革命」時,絕大多數中國人,會記起毛澤東時代的災難,會選擇「反對革命」;當中國有人高舉反專制旗幟號召革命時,無論這個人今天地位如何,他只要有必勝的信念、有明確綱領和目標、有政權內外力量的廣泛支持,他就能改變中國。絕大多數中國人會支持或同情這種革命。 革命條件正在一步步成熟,現在需要的是,有把革命引向勝利的英雄。 現在的中國,到了一場最後埋葬專制制度的大革命前夕。我不希望看到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出現法國一七九三年式的革命或俄國一九一七年式的革命,我將成為這種「革命」的反對者,但願中國未來的革命,是一場「非暴力」的把中國引向民主的「光榮革命」。 二○一一年十月十八日 (嚴家祺:曾任中國社科院政治研究所所長) 《开放》2011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