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是孰非?) 郎朗榮光背後 多少母親痛 ‧讀者雜誌 2011/12/08 在兒子的琴聲中,我能看到自己在瀋陽孤守時的悲愴身影, 能聽到自己在夜半時分傷感的輕聲啜泣。兒子在臺上的榮光有多麼巨大,我這個母親內心的酸楚與感慨就有多麼深重....... 【文/周秀蘭;常青/摘自《知音》2011年10月下】郎朗如何在父親郎國任的嚴苛教導下成為國際鋼琴大師的故事家喻戶曉。 而在他遠離故鄉、在北京和國外求學的漫長歲月中,有一位女性的心痛、隱忍、酸楚和堅強鮮為人知,卻不可忽視。她就是郎朗的母親周秀蘭。在長達8年的時光裡,她與丈夫、兒子分居兩地,孤守瀋陽,為郎朗的成長提供必需的經濟保障,也是郎朗沉重幽暗的童年歲月中一抹珍貴的陽光和亮色。 夫妻、母子忍痛分離 1990年初夏,我和丈夫郎國任做出了一個艱難的、痛苦的、近乎瘋狂的決定。 兒子郎朗從3歲開始學彈鋼琴,很有天賦。他的第一位老師朱雅芬教授告訴我們,如果要讓孩子有更大的發展,就必須到北京去。 我試探著問丈夫:「亮亮(郎朗的小名)想讓我跟他一起去。」郎國任說:「這不可能。我們需要你掙工資,好供我和郎朗在北京生活。」我清楚地知道,這就意味著郎國任要辭去他在公安局的工作。這決定很瘋狂,卻是必須的。最後我們決定:郎國任辭去公職,陪兒子遠赴北京;我留在瀋陽,掙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不久,郎國任先去了北京,打聽學校,租房子。很快,我帶著郎朗來到北京。到了租住的社區,我心裡一涼。這顯然是一個低收入居住區,公寓樓破敗不堪,街上到處是垃圾。我有點想打退堂鼓:「我們還是回瀋陽吧,至少一家人可以在一起。這裡的生活條件太委屈孩子了。」郎國任大聲說:「你不要影響兒子的未來。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就算再苦再難,也要走下去。」 安頓好一切,我要回瀋陽了。郎朗一下子撲過來,緊緊地拉住了我的外套,說什麼也不肯放手。我狠心地掰開兒子的小手,衝出了房間。我剛下了一層樓,身後就傳來了郎朗的琴聲。郎國任已經在逼兒子彈琴了。 我心神不定地回到了瀋陽的家。看著散落一地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雜亂物品,看著空蕩蕩的床鋪和衣櫃,我癱坐在地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一個女人獨居,什麼活都得自己幹。一次,家裡的燈泡壞了,我踩著凳子站上去,腳下不穩,連凳子帶人摔了下來,膝蓋磕腫了,手臂擦破了,鮮血直流。要換煤氣罐了,我扛著沉重的鐵罐上樓,每上一層就停下來喘半天。一年冬天,瀋陽突降暴風雪。半夜時分,狂風夾雜著雪粒呼嘯而來,窗戶被吹開了,玻璃被撞得粉碎。我裹緊被子,瑟縮著躺在床上,心驚肉跳地過了一夜。第二天風停雪止,我打掃地上的碎玻璃時,一不小心左腳被玻璃割了個大口子。我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地取來家用醫藥包,洗淨傷口,擦上藥膏,再用紗布包紮好。做這一切時,我的淚水一刻也沒有停止。 這些苦和累都不算什麼,最讓我心痛的是郎朗。 每次我去看他,離開時,他都抓著我的衣服不放,像天塌了似的大哭。我心裡難過,可又不得不狠心地推開他。每次從北京回瀋陽,我都像大病了一場。 郎國任對兒子的要求一天比一天高,恨不得兒子在睡夢中都在練琴。一次,我本來準備好了去北京,臨出門前,郎國任打來電話說:「你不要來了。」我詫異地說:「我都準備好了,再說郎朗想我了,我也想他了。」郎國任冷硬地說:「正因為這個,你不要來。你一來,郎朗就會戀著你,就不專心練琴了。」放下行李,我泣不成聲。也許郎朗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練琴,可這難道就意味著他不需要母愛了嗎? 還有一次,郎朗和我一起坐火車回瀋陽,我們母子倆坐在一起聊天。沒多久,郎國任氣衝衝地對我說:「夠了!你和郎朗說得夠久的了。他這會兒應該學英語,應該熟悉他在瀋陽要彈的曲子的曲譜。」我哀求道:「郎朗和我在一起,就這麼一點時間,這對我們倆都很重要,一個成長中的男孩需要有時間和母親在一起。」郎國任說:「你這麼寵著他,把他弄得一點毅力都沒有。你以為你是在幫他,其實是害了他。」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拚命止住淚,我不想讓郎朗看了難過。 郎朗的目標是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郎國任百般託請才為郎朗找到了一位知名教授,據說經過這位教授的點撥,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就勝券在握了。可教授教了郎朗幾個月,覺得他並非天才,決定放棄他。 我去北京時,看見郎朗的嘴上起了滿滿的水泡,心裡那個痛啊:「亮亮,你嘴上怎麼起這麼大的泡啊?」郎朗說:「媽,我是想您想的…」什麼樣的思念才能讓孩子如此可憐!我忍住淚告訴他,讓他在日曆上記下媽媽要來的日子,然後一天天畫掉。我再去北京時,郎朗把一張畫滿了紅槓的日曆拿給我看:「媽,您看,我想了您這麼多天…」我摟著兒子,淚如雨下。處處坎坷的母愛之痛 1993年,郎朗榮獲第五屆「星海杯」全國少兒鋼琴比賽專業組第一名。 第二天,《中國青年報》發表了長篇報導,報導了鋼琴神童郎朗的成長經歷。同事看到了,說郎國任逼郎朗。我大吃一驚,趕緊找來報紙看。原來,我不在北京的幾個月間,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郎朗被音樂學院的教授拒絕後,郎國任陷入了極端的失望與迷茫之中。他把失敗的原因歸咎於兒子。 一天下午,郎朗因為在學校給合唱團排練伴奏,回家稍晚了一點,郎國任對郎朗大發脾氣。他把兒子拉到公寓11樓的天臺上,歇斯底里地拿出一瓶藥性很強的抗生素,逼兒子吃下去。郎朗拚命地躲開了他。郎國任拉著兒子尖叫道:「那你就跳樓!跳下去死!」郎朗拚盡全力才掙脫了他的手,逃回家裡。 此後,郎朗拒絕彈琴,有整整3個月的時間,郎朗不肯碰一下鋼琴。直到朱雅芬教授從歐洲回來,他才重新敲響了琴鍵。郎國任怕我責備,便叮囑郎朗別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我立刻向單位請假趕到北京,狠狠地責備了丈夫一頓。郎國任自知理虧,低著頭一言不發。我怒氣漸消,覺得丈夫也挺可憐的,如果不是被逼得近乎崩潰,他也捨不得這樣對待兒子啊! 1993年,11歲的郎朗遠赴德國參加第四屆青少年國際鋼琴比賽,獲得了第一名。郎朗跟父親一起回到瀋陽後,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我:「媽,這是我送給您的禮物,是用我的獎金買的。」我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黃金項鏈,吊墜是水藍色的寶石,非常漂亮。我激動得哽咽了:「兒子,謝謝你。你贏得了這麼大的榮譽,媽媽該給你買禮物才對啊!」郎朗認真地說:「媽,我特別想要一個禮物。」我趕緊說:「你說吧,你想要什麼,媽媽一定給你買!」郎朗的眼睛裡充盈著淚水:「媽媽,我就想讓您好好地抱抱我!」 我熱淚橫流,把郎朗緊緊地抱在懷裡,用下巴抵著兒子的小腦袋。郎朗在我懷裡輕聲說:「媽媽,我受點苦都沒啥,我最難受的是,媽媽不能抱我…」我哭出了聲。 在郎朗童年的記憶裡,他總是不斷地哭喊著尋找媽媽,渴望媽媽抱著他…這骨肉分離的漫長3年,是兒子成長歲月中最天真爛漫的時光,我卻不在兒子身旁。兒子一天天長高的身體,我不能看見;兒子一天天變粗的嗓音,我不能聽見。而最令我痛不欲生的,也正是無法擁抱兒子,不能體會母子連心的溫暖與快樂,而這種缺失是永遠都無法補救的! 1995年,郎朗赴日本參加第二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青年音樂家比賽。在郎國任的堅持下,郎朗選擇彈奏蕭邦的《第二鋼琴協奏曲》。 一位權威專家覺得郎朗駕馭不了這麼複雜的情緒,郎國任對郎朗說:「你彈的時候,心裡就想著你對你媽媽的愛,為你媽媽好好彈!」郎朗彈奏時,心裡眼裡只有我,只想著我的擁抱…他找到了一份靈動的滿懷孤寂的詩情,他的彈奏充滿了溫暖。他贏得了第一名!這次比賽徹底改變了郎朗的命摺3個月後,他與國際著名的IMG演出經紀公司簽約,從此走上了職業演奏家之路。 郎朗在美國求學的3年間,我沒有見過他一面。因為他的職業生涯尚不穩定,所以我不敢辭去工作,依然兢兢業業地上班,生怕失去這份不多卻穩定的收入後,父子倆衣食無著。1999年夏,郎朗應邀在芝加哥「拉維尼亞世紀明星音樂會」替補演出,與郎朗同台的是世界一流的芝加哥交響樂團,合作者是指揮大師艾森巴哈。演出結束後,3萬觀眾同時起立,掌聲如雷。第二天,《芝加哥論壇報》驚呼:「一個世紀巨星誕生了!」之後,美國許多著名交響樂團紛紛向郎朗發出邀請。郎朗開始馬不停蹄地奔波,等待他的是一場接一場的音樂會。2000年初的一天,郎朗打電話給我,對我說:「媽媽,我要接您來美國。」這時,我正在醫院打點滴。我的工資都用在他們父子身上,長期的營養不良使我患上了低血糖。那天,我突然直冒虛汗,兩腳發軟,栽倒在地。 由於長期孤身一人,我的內分泌失調,還患上了胃潰瘍,這些我都沒跟父子倆說過…我做這一切時,從未想過回報,但此刻聽到孝順的兒子發出的邀請,內心真是前所未有地激動。 來到美國費城後,兒子直接將我帶到了一棟漂亮的房子前,然後把一串鑰匙放在我的手心:「媽媽,這是我送給您的禮物。」我覺得像是做夢一樣,眼淚潸然而下。 驅散迷惘,擁抱暖陽 成為職業鋼琴家的郎朗有了固定的收入,我也辭去了工作,陪伴郎朗在世界各地巡演,其實這並不是件輕鬆的事。郎朗的演出非常頻繁,一年要演100多場,像空中飛人一樣滿世界飛,光是調時差就夠我受的了。但我堅持陪伴在郎朗的身邊。兒子的童年我已經缺席了,現在我不想再失去與兒子在一起的每一分鐘,哪怕是千山萬水,哪怕是千辛萬苦,我都要和兒子一起擔當。郎朗的每一場演出,他都要為我留下最好的座位,我坐在台下聽兒子彈琴,心裡有說不出的自豪。每一次,我都被兒子的琴聲感動得淚流滿面。在兒子的琴聲中,我能看到自己在瀋陽孤守時的悲愴身影,能聽到自己在夜半時分傷感的輕聲啜泣。兒子在臺上的榮光有多麼巨大,我這個母親內心的酸楚與感慨就有多麼深重。 郎朗演出結束回到酒店,他住的房間總是和我相鄰。 他讓我給他沏家鄉的茶,熨燙襯衣;每天他都要我陪他散步,在散步時他會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彷彿他要把空缺了近10年的愛全部找回來—這時,他不再是叱吒樂壇的鋼琴大師,他只是我的兒子,我的寶貝。 然而,我覺得郎朗的臉上有時會有一抹淡淡的憂傷。在成功給他帶來了巨大榮耀的同時,也帶給他些許迷惘。有一天他忽然問我:「媽媽,會不會有一天我不能彈琴了?比如說,要是我病了呢?」兒子的話讓我目瞪口呆,半天不知如何回應。 郎朗居然一語成讖。2003年5月的一天,有人把一架霍洛維茨大師用過的鋼琴借給郎朗,他非常高興。那架鋼琴的琴鍵已被磨得很薄,他彈的時候便格外用力,沒想到彈著彈著,他的右手小指突然劇痛起來,疼痛很快蔓延到整個右臂。 醫生詳嗾J為,這是他練琴太過頻繁、手臂過度勞累所致,得休息一個月,否則右臂可能癱瘓。接下來的日子,郎朗再也不敢碰鋼琴,安排好的音樂會也取消了。 可郎朗顯然無法適應沒有鋼琴的日子。休息的第一天,他坐立難安,六神無主。我知道我得找點什麼事讓他做,要不然他會瘋掉。我每天帶他出門,去博物館、電影院、商場…我還給他買來一大堆莎士比亞的書,和他一起讀;又特地邀來他的同事和朋友,在家裡給他舉辦聚會…起初他被迫跟著我的節奏走,但慢慢地,他對這些鋼琴之外的生活產生了興趣。 「媽媽,我現在才知道,就算沒有鋼琴,我也能過得很好。生活是一個平衡體,它像一架鋼琴一樣,必須有很多不同的音階才能彈出完美的曲子,而不能只由一個單一的琴鍵構成。」一天,郎朗對我說。 兒子的話讓我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也讓我陷入了深思。 兩個月後,郎朗的手終於恢復了正常,但這件事給了我巨大的震動。從兒子3歲起,我們一家人就圍著鋼琴轉,以郎朗練琴為中心,以他成為鋼琴家為目的。我們一直簡單地認為,郎朗成功了,我們一家人就會幸福快樂了。 如今,郎朗的確成功了,可是我們一家人的幸福快樂在哪裡呢? 經過幾個不眠之夜,我終於做出了決斷。丈夫長年奔波,精神長期高度緊張,身體早已透支,醫生多次要求他休養,他卻擔心影響兒子的事業,一直硬撐著,現在是讓他退居幕後的時候了。至於郎朗,以他現在的名氣和影響力,除了演奏鋼琴,還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傳播古典音樂、做慈善。 我對丈夫和兒子說出自己的想法,父子倆沉默半晌後同意了。多少年來,都是郎國任為我和兒子做主。他的堅定頑強、不屈不撓,成就了今天的郎朗,可是也造成了郎朗某些生活元素的缺失。多少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做主。從現在開始,是該我們換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了。 從2004年起,郎朗開始不定期地為不同學校的孩子們上課,給他們介紹古典音樂。他還和斯坦威合作,推出了斯坦威鋼琴的「郎朗系列」,每架鋼琴都配有小白板,學琴的孩子彈琴的時候如果靈感來了,可以在上面寫或畫。 2004年8月,郎朗出任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歷史上最年輕的親善大使,出訪坦桑尼亞等非洲國家。2006年,他出任中國環境大使,關注日益嚴重的水源短缺、土壤流失和空氣污染等環境問題… 而我和丈夫也在改變。丈夫開始每天花一兩個小時打乒乓球,這對以前爭分奪秒的他來說是不可想像的。我則開始學英語和鋼琴,以便能像兒子一樣完全融入國際新環境。每當我們一家三口圍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每當兒子親吻著我和丈夫的臉頰深情地說「我愛你們」,每當注視著兒子快樂而純淨的笑臉時…我欣慰地意識到,孤苦和迷惘已經遠去,郎朗也好,這個家也好,我們像當初約定的那樣,努力尋找著屬於我們的幸福和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