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下跑警报与泡茶馆
2014-09-03 1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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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下跑警报与泡茶馆
西南联合大学校门
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随着平津与华北相继沦陷,为保存中华民族教育免遭毁灭,根据国民政府的指令,华北地区及沿海许多大城市的高校纷纷内迁,中国北方最著名的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等三校迁往长沙成立临时大学,同年10月25日开学。随着长江一线战事失利,1938年4月又西迁云南,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文法学院暂住蒙自,其他师生在昆明租屋上课。
1938年11月,西南联大新学期正式开始。蒙自文法学院师生也相继迁到了昆明,因学校经费奇缺,只好租赁昆明师范和农校的校舍住宿和上课。
此前在昆明落脚的联大理、工、商等三个学院,校舍均为平房,且教室的屋顶用白铁皮覆盖,而学生宿舍、各 类办公室,全部以茅草盖顶。铁皮制的教室除黑板、讲桌、课椅(右边扶手上有木板,便于记笔记),别无他物。除了潮湿与闷热使北方来的师生难以忍受,一旦遇 到刮风下雨,铁皮开始在屋顶不住地抖动摇晃,其声之大、之刺耳,完全压过了教授们的讲课声。许多年后,曾在联大物理系读书的杨振宁回忆说:“那时的教室是 铁皮顶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叮当之声不停。地面是泥土压成,几年(天?)之后,满是泥垢;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被吹 掉……”这位后来的诺贝尔奖得主及与他一起摘取这项桂冠的李政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教室如此简陋,学生宿舍更是糟糕。在所建的36座茅屋宿舍中,两端安有双扇木门,土墙上几个方口嵌上木棍就是窗子。每间宿舍放20张双层木床,学生们用床单或挂帐子把紧靠的两床隔开,以减少干扰,便于自读。
西南联大原教室,杨振宁,李政道等学生从此走出(岳南摄)
西南联大教室中的椅子。右边的木板既是扶手,又是桌子。
学生上课时依靠这个小小木板做记录(岳南摄)
学生的条件如此简陋,教职员工连茅屋都没有,只好在昆明城内自 行觅房屋租住,主持校务的梅贻琦也是如此,梅家先是住在昆明郊区一个农家小院的平房,房舍简陋得令人难以承受。梅贻琦曾在日记中作过这样记载:“屋中瓦顶 未加承尘(设备),数日来,灰沙、杂沙、杂屑、干草、乱叶,每次风起,便由瓦缝千百细隙簌簌落下,桌椅床盆无论拂试若干次,一回首间,便又满布一层,汤里 饭里随吃随落。每顿饭时,咽下灰土不和多少。”在这种情况下,梅贻琦又搬到了龙院村一幢小土楼一层居住,时在联大图书馆任职的唐冠芳先生一家住在楼上,只 是这幢小楼因年久失修,同样简陋不堪。许多年后,唐冠芳的儿子还记得这样一幕情景:有一天中午吃完饭,母亲照例收拾桌椅、扫地。正在这时,只听见楼下的梅 家三姑娘高声喊道:“唐太太,你别扫地了,我们在吃饭!”原来,土碴与灰尘随着扫帚起伏顺着楼板的裂隙淌了下去,成了梅家饭菜的“胡椒面”了。
尽管茅舍瓦屋简陋,毕竟还能安下一张书桌和饭桌,尔后的日子,连这样的条件也难得了。 1938年9月28日,日军对昆明的大轰炸开始了,无情的炸弹冰雹一样从天空倾泄而下,地下的人群没来得及叫一声便血肉横飞,人头在空中如飘舞的风筝。昆 明西门外潘家湾昆华师范学校附近聚集的大批外乡难民和市民,当场便炸死190人。
“九·二八”惨案后,当地政府在昆明五华山顶铁塔上安装了报警装置,从此,“跑警报”成了昆明城男女老 少一种共同的生活方式。当时的联大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汪增祺在回忆文章中描述说:联大刚进入昆明的那几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有时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两 次。昆明那时几乎说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飞机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有时竟至在头一天广播:明天将有二十七架飞机来昆明轰炸。日本的空军指挥部还真言而有信, 说来准来!一有警报,别无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报”。当大家闻听警报响起,就放下手中的工作或学习的课业,开始往郊外山上或野地里跑,找一 个山沟或树林、庄稼地或卧或伏地隐蔽起来,待警报解除再回原处。为了在警报声中完成教学任务,西南联大根据日机到昆明的时间和特点,采取了专门办法,即早 晨七点开始上课,一堂课从五十分钟压缩到四十分钟,到上午十点就能上完四节课,尔后的时间便是跑警报和自习。但日机也有的反常的时候,或提前或延后,搞得 师生难以应付。当时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雷海宗,因开的课讲授多年,上课前无需准备。下课了,讲到哪里算哪里,他自己也不记得。每回上课,都要先问学生: “我上次讲到哪里了?”然后就滔滔不绝地接着讲下去。班上有个女同学,笔记记得最详细,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问她:“我上一课最后说的是什么?”这位女 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看,说:“您上次最后说:‘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课’。”
警报跑得多了,学生们习以为常,跑过之后便拿本书到茶馆里去念,既可以缓和气氛和情绪,也可缓解疲劳。 于是,“泡茶馆”渐渐成为联大师生的一道风景。泡一杯茶,要一碟花生米或是瓜子,足可“泡”一个下午和晚上。店老板也很理解,就不断给续水,茶馆念书与讨 论问题成为一种形式固定下来。有些青年教师也成为茶馆的常客,联大哲学系青年教授沈有鼎对讨论哲学问题一度入迷,在联大后面的文林街上常常可以看到他出现 在茶馆或是小饭馆里和人讨论问题的身影。他总是手提一只小小的破旧箱子,里面装着书和钱。他可以出钱请师生喝茶,但只有当他觉得你的意见有意思时,才肯让 你吃他买的那碟花生或者瓜子,此为联大一段佳话。当年昆明的龙翔街、凤翥街、青云街等散发着书卷气的街巷,每天都可看到联大师生来来往往,一间间低矮、温 馨的茶馆,盛载着师生关于文学、艺术、诗歌、学术的思考和争论,那夜幕中在门口飘荡着的一盏盏灯笼,曾经温暖了多少学子的心。
随着日军攻占越南,切断了战时中国海路运输的国际交通线,云南成为前线,昆明遭受的轰炸和危险也越来越 大。这时的联大师生,除了人需要“跑警报”,还有一批仪器必须随人“跑”。为了保护战时极其珍贵的教学、实验器材,理学院的师生们在院内挖了一个很大的防 空洞,把不易碎的仪器放在一个50加仑的空汽油桶内,实验时抬出来,做完后就把灵敏元件拆下来,放入空油桶抬回防空洞,如此可避免日机轰炸造成的损失。对 一些易碎且不易拆卸的贵重仪器,则搬到离昆明城十多里地的大普吉农村掩藏起来,需要实习时再搬到昆明,用完后再搬回去,风雨无阻,年年如此。联大物理系在 系主任饶毓泰主持下,还办了一个金工车间,有车床,铣床等,为实验室生产零配件和简单的设备,学生既有理论知识,又能锻炼实际操作的能力,受益非常大。 1943年,英国科学家李约瑟第一次来昆明考察,他以一个科学家的眼光与理性,忠实地记录了西南联大师生贫困窘蹇的生活状况:“由于战争及世界形势的转 变,自由中国现在已经与世界的其它部分隔离很久了。”
稍后,在专为同盟国科学工作者撰写的报告中,李约瑟对西南联大的教学、科研等情形作了这样的描述:“各 系都设在用泥砖建造的‘临时营房’中,房顶上简单地盖着瓦和铁皮,尽管有些房子上有中国式建筑伟大传统的雕檐,内部、地面是夯实的土,掺有少量的水泥。在 这种情况下,配置研究和教学用的实验室体现了高度的聪明才智。例子如,由于没有煤气可使用,所有加热必须用电进行,因而(用粘土自制的)电炉的电炉丝用完 后,工作陷于停顿,人们发现云南一家兵工厂的制炮车床的刨屑是很好的代用品。苏木精买不到时,人们发现与其类似的一种染料可以从云南土产的一种桔黄色木头 (Coesalpiniasappan)中提取。显微镜的载片买不到时,就切割被空袭震破的窗玻璃代替。买不到盖板就代之以当地产的云母片。还可以列出许 多详细的事例。”当时的李约瑟还得知,联大物理系教授赵忠尧用从北平清华大学带出来的五十毫克镭,做了些人工(中子)放射性原素实验,虽然成就不够理想, 却代表了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成为联大九年“坚毅刚卓”校训的象征和力量源泉。
仍然是为躲避日机的轰炸,联大有许多教授被迫移住乡下。中文系教授闻一多几经周折,迁入郊区大普吉陈家 营村,租住杨家宅院的一处土坯垒成的偏房,原是房东用来堆包谷和柴草所用,异常简陋。就是这样,闻家也难得独享。1941年初,联大数学系教授华罗庚在昆 华农校的住所突遭敌机炸毁,险些送命,一家六口在城里转了一天也没找到安身之所,闻一多闻讯专程邀请华氏携家眷暂到自己住处栖身。于是,两家14口人(闻 家8口,华家6口),竟在这不到16平方米的小黑屋里隔帘而居。
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中,闻、华二人仍笔耕不缀,且成果丰硕。闻一多完成了著名神话专论《伏羲考》,华罗庚 则推出饮誉数学界的《堆垒素数论》——对苏联数学大师维诺格拉多夫的方法作了改进和简化,向世人展示了中国数学家的超人才华。书稿完成后,华罗庚寄交重 庆,由教育部组织一流的数学家进行审阅。老一辈数学家何鲁冒着酷暑挥汗审阅,几度拍案叫绝。稍后,华氏因此荣获国民政府教育部1941年(第一届)自然科 学类一等奖。同年,华罗庚把手稿寄给维诺格拉多夫亲自审阅,对方惊喜之余电复:“我们收到了你的优秀专著,待战争结束后,立即付印。”1947年,苏联科 学院以斯捷克洛夫数学研究所出版了华氏的著作,整个世界数学界为之震动。许多年后,当华罗庚回忆在昆明陈家营村与闻家同室居住的往事时,不禁唏嘘感叹,赋 诗一首:
“挂布分屋共容膝,
岂止两家共坎坷。
布东考古布西算,
专业不同心同仇。”
1941年10月,闻一多举家迁往清华文科研究所所在的北郊龙泉镇司家营,与朱自清共居一处,将主要精力投入到研究生的指导和教学中。华罗庚一家继续在杨宅居住,只是移到耳房的两间小楼上,直到抗战胜利才离开。
。。。。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这是西南联大的校歌歌词,也是联大师生精神和行动的写 照。自1938年8月,西南联大除原有文、理、法商、工学院外,全校共有5个学院、26个学系,两个专修科(电讯和师范)、一个先修班。至1946年联大 结束为止,九年之中,先后在联大执教的教授290余人,副教授48人,前后在校学生约8000人,毕业的本、专科生和硕士研究生共3882人。西南联大创 造了战时联合大学的典范,发扬了民主治校的精神。战火的磨练,严格的考选,历史与时代的造化,为西南联大集中了一批素质优秀的学生,成就了一个空前的人才 密集的团队。尽管西南联大处在强敌入侵,风雨如晦的艰苦环境中,仍以刚卓不拔的精神,坚持严格的学风,为国家建设培育了大批业务和政治骨干,以及一代推动 国家科研事业与国际先进水平的杰出科学家。1948年,中央研究院评选的首届81名院士中,曾有27人在西南联大任教,占院士总数的三分之一。自1955 年至1997年,西南联大任教和研究的人员被评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学部委员)者达72人,学生有78人。定居美国的原西南联大教师和学生有4人被选为外籍 院士,因而,包括杨振宁、李政道两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在内,西南联大师生共有154人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学部委员)。除了一批为人类文明的进步 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作家、艺术家、诗人等等,特别不应忘记的是,联大九年,校园内出现过三次大规模爱国参军热潮,共有832人投笔从戎,奔赴中国各地 和缅甸、印度等海外抗日战场与盟军协同作战。其中有15人血洒疆场,壮烈殉国,为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增添了可歌可泣的光辉一页(文/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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