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国家级甚至是世界级的宝,国家就不能多照顾一点吗?想想那些仅仅是倚官位长年在高干病房/疗养所小病/无病大养的,真是无言了!)
82岁的儿子走了,
110岁的周老何人可倚?
2015-02-04 16:16
来源:北青天天副刊-微信公众号作者:张森根
周有光老人不单单是周晓平一个人的父親,他应该也已经得到了全社会的爱。周晓平走了,相信晓平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抚他时刻挂念着的父亲,让周老依然活得快乐、健康,徐步走向120岁,再创人生奇迹!
周有光父子
髙山安可仰 至哀反无泪
——送周晓平先生远行
张森根
22日上午11时许,周家父子的挚友蒋彦永大夫突然打来电话,说“出大事情了!”,他正在汽车上,马上就要到我家。我请他先告诉我究竟出什么大事,我心想,莫非周有光老人刚度过110岁生日就发生什么异常情况,但他坚持不在电话中告诉我。10多分钟后他和周晓平表妹毛晓园夫妇三位进门,蔣大夫说:不是我不肯说,电话中说话不能保密。然后他低沉地说:晓平于今晨兩点多走了,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家人都措手不及。眼下的事情是要严格保密,万万不能传到老先生那里。我们四人都觉得,要尽量瞒着噩耗,让周老平顺安全地闯过这一难关。
蔣大夫的话虽然让我一愣,心头无限痛楚,但我马上控制住我悲痛的情绪。近一二年來,常常有一丝不祥之隐萦绕在我的脑际。一些親近的朋友仿佛也有同样的幻觉。晓平的体魄那么单薄,食量那么稀少,操心的事那么多,肩负的任务那么繁重,病魔又那么暴烈,万一……正是不想来的亊却不期然地降临了——去年12月22日第二次手术到离去才一个月,噩耗来得那么迅猛,此时与晓平兄已成永诀,真所谓痛何如哉,非人世所堪。当下除了缅怀、追念,更是让犹存者追悔和反思了。
名父之子不好做
晓平兄长我三岁,我们都就读于私立光华大学附中(即上海市现在的华东师大一附中),他是我的学长,我们还是近邻。
2004年9月我们两家同时入住同一小区同一栋楼,与光华附中有缘分的四户人家先后入住这一小区。我们四户人家往来频繁,惺惺相惜,彼此时常会晤、餐叙,十分亲近,日子过得很欢欣。这一家有客人上门,往往把另外三家唤来,因为来访者往往是共同的朋友。大家聚首一堂,侃侃而谈,南腔北调,谈笑风生,精神上十分愉悦。四户人家有什么好消息或好吃的食品,往往分而享之。身边的老朋友们十分羡慕我们的晚年生活。
这四户人家中,又数晓平最幸运,因为他有一位足令海内外中国人万般敬慕的百岁高龄的慈父----周有光老人。但殊不知晓平也是四户人家中最劳累的一位,他的投入和支出,许多人未必了解,即便像我与他十分亲近,但除非亲历亲为,恐怕也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常言道,做名人难,做名人的儿子也难。八十开外的周晓平自己也是个名人,他在气象科学和同行中被公认是一流的专家。多少人敬重他,把他当作楷模。一个80岁上下的名人做110岁上下、声名更大的老人的儿子,可谓难上加难。
晓平在科研上、智慧上是超群的,但年龄不饶人,体力上也不匹配,尤其是近年来在精气神方面毕竟大不如以往。在气象科学上,他可以得心应手地驰骋、发挥才干,但年复一年地处理日常家庭事务和人情往来,他的协调、斡旋、决策能力充其量只达到常人的水平。他的优点是善于商议、妥协、退让,但往往又有点优柔寡断。他自己已经到了需要专人照顾的年纪,却还要倾力照顾身边人。
他有自己的家,又有周老的家;常年在五环外和朝内之间奔波。他是两个家庭的主心骨,要力求两个家庭幸福美满、和谐和顺。为此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的付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也是常人难以做到的。这一方面,他要力争做到极致,却牺牲了自己。病魔吞噬了他的生命,他也走到了心力交瘁的拐奌。此刻他进入了天堂,跟慈母和小禾妹妹团聚,一定能过上清静无忧的日子,兴许这也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解脱。
周老从85岁到110岁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成就,都离不开晓平的赤诚之心
晓平真是太累太累了。他退休后,一直没有放弃他所钟爱的气象学研究工作,把它视为自己的正业,同时又要全力照顾他的慈父。
晓平是周老先生的“秘书”,周老阅读中发现什么问题就请晓平去查阅。晓平也是他的“邮递员”,周老有什么书和文章要转送他人,往往由晓平去办。晓平又是周老的“礼宾先生”,重要的朋友他都要陪侍在侧,包括订座、设宴招待。
周老住院更让他焦急万状。为了为周老转入一家较理想的医院,他四处奔波,直至惊动了高层,最后出具了一张“一级教授”的证明,才使老人108岁那年享受到“副部长级”医疗待遇。老父亲看病的问题,如果没有李鋭和蒋彦永二位先生的鼎力相助,晓平不知道还要化多大的气力才能办成。
晓平又是周老出版书稿的“代理人”,周老晚年出书,从策划、选稿、签约到出版、分送友人,每道程序他都要参与。周老从85岁到110岁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成就,都离不开晓平的赤诚之心和巨大贡献。诸如此类费心费力之事,我多半是亲见亲闻的。
他近来吃不了多少食物,说话中气不足,身上难受,怀疑旧病复发
这几天关爱周家父子的朋友们,在电话中频频要我回答:为什么晓平走得那么快,周老现在状况如何?说实在,这两个问题,都不易解说,我也只能以“假话全不說,真话不全說”的模式来应对。
去年12月17日住院前,晓平曾多次打电话预先告知我他可能会住进医院彻底查查。在这之前,他曾下楼来代表他爸爸送我一套嵌上周有光老人题字的109岁和110岁的寿碗。进门落座后,他告诉我他近来吃不了多少食物,身上难受,怀疑是不是旧病复发。我看他面容憔悴,精神恍惚,说话中气不足,劝他找中医看看。交谈中,我还說到老年人不到千钓一发,忌开刀忌放疗忌化疗。我知道周家父子都一贯看重西医西药,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20日晩,我与住院中的他通了电话,他告知我22日要动第二次手术,之前在2013年夏季他经历了第一次手术。听罢之后,我对他說,非开刀不可吗?难道不能采取保守的办法吗?他說手术不复杂,很快就能出院。22日晚,我了解到手术进行得确实很顺利,出院后也毋需放疗化疗,只需要每隔几个月复查一下。我听后才放下心来。
晓平于今年1月5日出院,回到自己家里调养。10日转至周老家继续休养,并着手接待13日前后上门祝贺的親朋好友,直至16日再回到自己家里。每年这个时间段,他是最辛苦的。到周老家祝寿的人群络绎不断,他要侍候在侧,一一引见并答谢。入夜之后,他才能松弛下来。
17日下午,即他回到自己家里的第二天和去世的四天前,他打电话唤我上楼,要有东西交给我。这大半年来,通常是他上我家而不唤我去他家。进门后,我们各自坐在饭桌的两边交谈了约半个多钟头。我看他神情倦怠,疲惫乏力,说话低沉,心里很难受。
周家父子为什么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有众多的粉丝
这是他手术后12天我头一回见他,也是他去世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告诉我仍是胃口不好,气虚旡力。我说手术必伤元气,慢慢会恢复起来的,你要多多调养。我把一小盒贞芪扶正胶囊给他看,请他向中医谘询一下,看看能否服用,以便缓解他术后虚损。他说:“贞芪扶正胶囊头一回动手术后服用过,这也是可考虑的一种中药,但恢复元气还有别的选择方案”。他去世后我才知道他原来选择了去附近一家医院打点滴,他也没有让我陪他去医院。
那天他指着桌子上的二小盒冬虫夏草和一只高档的保温杯说:“这都是常州老家王荣泰先生送的,你千万替我打电话致谢,等我有机会见到他时再面谢!”晓平兄和他爸爸一样,对别人的帮助总是十分感恩的。谈起王先生时,他又說起他爸爸和他自己对苏培成、叶芳和我也是十分感谢的。这样的话,他不知说了多少回,并且在会议上至少说过两回。此时我立刻打断他,转換话题。
他还询问我平日的血糖指数和糖化血红蛋白的指数,嘱我多休息,少干事。他自己术后身体这么虚损,竟关心起我的老毛病来,我心里百感交集。周家父子为什么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有众多的粉丝,就是因为他们温柔敦厚,先人后己,善气迎人,沁人肺腑。
接着,他把一摞剪报和一份杂志交我,希望我保存。他把当天新京报上有关周老寿诞的几页报纸装订好,说其中还转登了他写爸爸的一篇文章。说话的时候他面呈喜色。我告诉他,那篇文章先刊登在2014年第6期《文化学刊》上,那一期杂志提前开辟了为周老贺寿的专栏,共有11篇文章,周老的《尾声》之后,就是你写爸爸的文章,排在第二篇,还有他们父子熟悉的张跃(常州市委统战部长)的文章。我还告诉他,13日上海《东方早报》登了两版庆贺周老寿诞的文章,其中有一篇专访文章:《周有光:依然每天看报纸,最关心世界大事》。他道:“这恐怕是爸爸最后一次面对记者,以后再也不能让媒体去打扰了。接受记者采访,到他110岁时就应当打住了”。
一个自然科学家在生命终结的前几天还在思考社会科学领域中的难解之题
晓平把2014年12月号《社会科学论坛》交我时翻到第122页上的一篇文章,与我讨论并征求我的看法。那篇文章说,英语Social
Science被日本人误译为“社会科学”,Science是一个多义词,此处应译为“社会研究”(对应的英语为Social Studies),将一种不是科学的“社会研究”戴上科学的帽子,给学界带来了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他说:“这篇文章的看法牵涉到究竟如何理解我爸爸的“三分法”,希望听听你的看法”。我看到他在文章边上用红笔批了二段话:“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不是科学,符合历史事实的应是科学---是Study的结果”;“社会研究中,有对有错,对的能否说是‘科学的’”。
他接着说:“我爸爸的判断是,人类文化演进的轨道是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科学既包括自然科学,也包括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旣然是科学,就不能分中、外、东、西,就不能姓资姓社。”我说:“不仅这样,周老对社会科学有没有阶级性也有独到的见解,他的观点很超前,需要经历较长的时间才会得到认可”。我还说,“通常的观点是社会科学旣有科学性一面,又有意识形态一面。你爸爸是断然否认后者的。问题是,即便承认社会科学具有二重性,那么二者中究竟以谁为主呢?这个问题几十年也弄不明白,当下更说不清楚了。”我反问他,你自己大病未癒,怎么想起这么一个难以求解的问题?他说:“爸爸的‘三分法’太有意思了,这几天闲着,我又想起来了!”
一个自然科学家在生命终结的前几天还在思考这样一个社会科学领域中的难解之题,在他人看来可能十分惊奇,但晓平先生在周老身边耳濡目染因而关注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对他来说是一件平常的事。
晓平敬仰崇拜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也称晓平是“世上少有孝子”
我们见面时,总是他先告诉我他爸爸看了什么书最近又有什么想法,然后讲上一段他自己的看法,再听取我的意见。他为人十分谦逊,总以为我从事社会科学,理应比他更懂得周老。但我告诉他我虽然入此行,但“只缘身在此山中”,许多问题是根本弄不明白的。我强调他才是诠译他爸爸思想的理想人选,他总是摇手作答。
我还常对他说:“你们父子俩,一个从事社会科学,一个从事自然科学,是最佳搭配”。近一二年来,晓平觉得他爸爸作为启蒙思想者的作用越来越了不起,因此我们见面时经常往这方面交流。我劝他写一本追忆周老对他教诲的书,那怕你口述,请人整理成文。但他说,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干这件事了。“千金难买亡人笔”,晓平本来可以为周老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他这一走,不仅对气象事业,对文化事业和思想启蒙也是一个重大损失。
晓平敬仰崇拜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也常常向外人夸他儿子科学上的成就,称晓平是“世上少有孝子”。在我看来,晓平可谓忠孝双全的知识分子的榜样。一方面他为中国的气象事业奉献了一生,让世人铭记和受益;另一方面,他一直陪伴在慈父的膝下,让老人家随心所欲,纵横驰骋,晉入更高的境界,那怕自己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晓平,真乃大忠大孝之人!不要说当下,就是推前几十年乃至百年,这样的人也是不多的。
周家父子有说不尽的故事、写不尽的话,在这篇匆匆草成的短文中,我想表达的主要意思是,如果周老100岁之后,那怕105岁之后、108岁之后,周老身边有一名助理帮助晓平来打点老人家的事务,那么晓平的寿数何止殒命近日。这是世人追悔莫及的,也是我们需要检讨的。
一位为中囯文化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期颐老人,需要全社会来关注。周有光老人不单单是周晓平一个人的父親,他应该也已经得到了全社会的爱。周晓平走了,相信晓平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抚他时刻挂念着的父亲,让周老依然活得快乐、健康,徐步走向120岁,再创人生奇迹!
(作者系中囯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曾协助周有光出版《百岁新稿》《朝闻道集》《拾贝集》和《从世界看中国---周有光百岁文粹》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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