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制度化的制约,才能避免在专制和革命之间来回震荡 【对话许纪霖】2016-02-06 来源:共识网 (许纪霖,1957年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华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博士生导师。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秘书长、中国史学会理事,上海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委员,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杂志编委。)
一统天下的局面不可能了 现代政治的最高艺术就是妥协 周志兴:说到现代政治,也要用与时俱进的思路去看待。各种声音并存,有的时候它们是可以互相消解掉的。现在如果有人还是希望恢复到一统天下,经济上不可能了,现在民营经济,集体的、全民的都有了,在舆论环境上也是不可能了,应当面对这一现实。 许纪霖:问题是统不了,你不可能再统了,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现实。 中国人对政治的理解很肤浅,我们用一种军事的头脑理解政治,军事是你死我活的,一定是决出胜负、决出雌雄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中国历史上,历次改朝换代都是通过暴烈的动乱、农民起义的方式决出胜负,决出枭雄,以成败论英雄。当朝也是在消灭了八百万“蒋匪帮”以后建立的。所以,很多人以为政治就是你死我活,就是残酷的阶级斗争。 但是现代政治不是,现代政治是你活我也活。因为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最不一样的就是多元,你不得不承认多元的合理性,不可能某家独大,不容分享。现代政治的最高艺术就是妥协,你活我也活,所以才需要自由,才需要民主,才需要宪法和在宪法框架内的各种法律和行政举措。
既要限制公权力又要提防民粹,需要制度化的制约 许纪霖:所以,我们需要改变对政治的理解,我非常赞成中央党校蔡霞教授的说法,现在两股力量都是需要提防的,一个是公权力的无限扩张,另外就是无组织、破坏一切的民粹。而这两股力量互为前提,公权力越是肆无忌惮,民粹越是激烈。这一年我一直在谈一个看法,可能很多人不一定接受得了,就是“要将老虎与猴子都关在笼子里”。现在流行的是“要把老虎关在笼子里面”,这是非常对的,“老虎”指的是公权力,没有笼子束缚的公权力是非常可怕的,首先要用笼子里来规范。这个笼子就是按照宪法行政,但是,这个制度化的笼子,不仅用来对付公权力,也用来规范各种社会参与的力量。这就是“也要把猴子关在笼子里”。 现在有些人口头上承认要按照宪法行政,但是实际上并不接受,老是觉得这个东西一搞,公权力就受到限制了。但是要知道,宪法本身不是特别针对某种权力,而是针对所有的权力,包括公权力,也包括各种社会力量。等于是制定了一个游戏规则,大家都按照这个规则来从事政治,在制度的框架内来博弈、交换利益,达成妥协。 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受到两种戕害,一种是皇帝的权力太大,碰到昏君和暴君就天下倒霉。另一种是制度没有办法解决昏君和暴君的问题,于是只能到体制外面去寻求革命,各种社会力量揭竿而起,一哄而上。各自都觉得自己代表天命,形成大乱。加拿大有一个教授陈志让,写过一册《军绅政权》,讲的是民国初年的军阀乱局,他说,中国人不讲“合法”,只讲“有道”,最后都自以为代表“天道”,以“有道”伐“无道”,而法统统统丢在一边,有用的时候才拿出来利用一把,却不是最高的原则。 为什么需要一套规则,需要宪法?实际上是不仅把老虎,而且也把猴子关进笼子里,这是一个全方位的多重制约。没有制度化的制约,中国就会永远在专制和革命之间来回震荡。革命的力量起来以后,一开始就不守规矩,执政之后也形成了不守规矩的陋习,成为新的专制者。因此,我常常说,专制最令人可怕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塑造了它的敌人。要打破这一循环,只有通过依照宪法行政这一条道路。 要依宪行政 中国才会获得长治久安 周志兴:你说的这个,因为我们有的人就是怕猴子乱闹,所以要先把猴子关到笼子里。 许纪霖:现在关猴子的笼子,不是依宪行政,而是专政。依宪行政与专政不同,专政是一部分人针对另一部人的,而依宪行政是针对所有人的。 我们要有这样的理解,中国才会获得根本性的、制度性的长治久安。我这半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叫“革命后的第二天”。有些人对现实产生了绝望,说变一变就好了。但你看中国近代以后革命了多少次,从辛亥革命、国民大革命、中共革命到文化大革命,之后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了?鲁迅提出过“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出走很容易,但出走以后怎么办?革命很容易,但革命之后怎么办?因此要考虑到革命后的第二天。革命虽然是破坏,但革命与动乱不同,动乱是无目的的破坏,而革命是有目的的破坏,是建设性的破坏,这个建设,就是要建立现代政治,现代政治既然是你活我也活,那么大家都要守规矩,不容许任何人、任何派别在规矩之上,这就是依宪行政的意义。 最近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民国纪事本末》,读过的人无不称奇,可谓奇人奇书。作者是一个年轻的学者,武汉大学世界史的博士生刘仲敬。他翻译了休谟的《英国史》,是研究欧洲中世纪史的。但是这个刘仲敬精通古今中西,有难得的大见识。他以宪政的视野考察1911-1949年中华民国的历史,发现当时的各家各派、从袁世凯到孙中山、从革命党到立宪派都不守规矩。最后到了毛泽东那里,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过去我们讲民国初年的历史,都归罪于袁世凯这个窃国大盗。但是谁给了袁世凯以专制乃至称帝的机会?可以说是革命派和立宪派给的,两派从清末在东京流亡开始吵架,一直吵到民国建立,到北京的国会里面继续吵架,互相不信任,以压制对方为目的,最后给了袁世凯渔翁获利的机会。没有宪政制约的党争,最后一定是两败俱伤,让旧势力有卷土重来的空间。今天的埃及也是这样,世俗的自由派与穆士林兄弟会联手推翻了穆巴拉克,但革命之后,世俗派与穆斯林形同水火,无法获得和解与共识,在广场上大打出手,最后让军方旧势力以恢复秩序的名义,重新上台。 好几年之前,大约在2006年左右,吴敬琏先生就向我推荐林达写的《西班牙旅行笔记》,我一直没有机会读,去年到西班牙,带了这本书,途中看了,感触良多。西班牙在佛朗哥强人死了以后,面临着重新分裂的危险,保守派军人、共产党人极端对立,还有历史的血债,民族分离也很尖锐。当时国际上都不看好西班牙,认为难免有动荡。但是西班牙在短短几年,就从威权政体和平地转型为民主宪政政体。个中究竟有什么成功之处?
1975 年11月20日,统治西班牙40年的独裁者佛朗哥终于去世。作为在佛朗哥的监督下培养起来的国王候选人,胡安·卡洛斯一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会是什么。
首先是西班牙人从自己的历史教训中懂得了,只有全民族的和解,才会有国家的未来。30年代的西班牙内战,血流成河,最后换来的是长达近半个世纪的独裁统治。佛朗哥这个大专制者,在死之前做了一件对未来非常有影响的事,就是把西班牙国王请回来,恢复了君主制,这是非常重要的。国王超脱于任何政治势力之上,可以成为国家的象征,平衡各种冲突的能量。而卡洛斯国王又非常有现实感,他知道,西班牙的未来一定不是某派独大,而是各派和解,因此他选择的首相苏亚雷斯是一个旧体制中的人物,同时也与体制外的各派反对势力有良好的关系。苏亚雷斯可以说是一个和稀泥式的人物,没有明确立场的政治家,但在转型时代,恰恰最需要的是这样的调和大师。他一方面说服军方保守派默许温和的改革,也说服左翼的社会党和共产党放弃体制外的罢工、暴动,到体制内合法活动。林达指出,苏亚雷斯亚的过人之处是,在常人认为“不可能处”看到“可能性”。他与死板的教条主义者不一样,始终认为现实政治需要智慧、需要妥协。经过无数次面对面的谈判,苏亚雷斯在国王的支持下,终于让本来是互相对立的党派坐到一起,签订了蒙克罗阿盟约,继而制定了宪法,成功转型为君主立宪制。 周志兴:中国现在在转型期,在我看来,转型期的时间很长,但是,最近几年非常关键,这开始的方向错了,离目的地就越来越越远,所以,在摸索道路的同时,要有理论支撑,这就对中国的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谢谢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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