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曾是內參片 中國新聞周刊/楊敏報導 世界新聞網 北美華文新聞、華商資訊 September 06, 2011 06:00 「內參片」《簡‧愛》是文革時期「封資修」影片的經典之作。(取材自中國新聞周刊) 《簡‧愛》除了「麻醉勞動人民、宣揚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的常規罪名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罪名:宣揚資產階級的個人奮鬥、個人至上。 1971年初,當傳說「來任務了」的時候,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廠長陳敘一、配音演員李梓、蘇秀等人,正在上海奉賢縣的五七幹校勞動。1965年譯製完文革前最後一批外國電影之後,他們至少5年沒有正經配戲了。 這個神秘的任務,就是譯製「內參片」。 「內參片」,即不對外公映、只供內部參考的影片。「內參片」文革前就有,1965年起中斷,1970年,上海譯製片廠零星恢復了「內參片」的譯製。據第一批參加譯製的配音演員曹雷回憶,《紅菱艷》配完送審時,引起了江青的不滿,認為質量不合格,要譯製廠重新返工,這才迫使廠工宣隊啟用當時正在接受審查的原廠長陳敘一回來工作。內參片的生產開始步入軌道。 多年後,蘇秀感歎:「有這麼一小群從事電影工作的人,卻在竭盡全力為那些被批判成『封資修』的作品譯製配音,而且必須盡心盡力,保證質量,讓這些電影成為『最好看』的電影。這本身就是件極為特殊又古怪的事。」這些「最好看」的封資修影片的經典之作,就是1975年版的《簡‧愛》。 經典台詞 近40載不忘 記者在上海長寧區一個普通社區裡,見到了為《簡‧愛》配音的李梓。因為下雨,房間裡顯得有些暗沉。81歲的李梓13年前患帕金森氏病,身體常常控制不住地顫抖,長期靠藥物維持。這些年很少跟外界接觸的她,因為是談她鍾愛的《簡‧愛》,特地接受了採訪。她穿一條碎花裙子,戴珍珠項鏈,聽說要拍照,特地挪回房間梳了頭髮,努力地抬頭、挺直身體,讓眼神聚焦。 當記者問她,是否還記得《簡‧愛》的那段經典台詞,她停下扯裙子的動作,沉默了20秒後,微微抬頭,用很快的語速,沒有絲毫遲疑停頓,脫口而出,一字不差: 「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於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面前。」 1975年,彩色版《簡‧愛》的拷貝被送到了上譯廠。 其實,1972年,上譯廠已經譯配了黑白版的《簡‧愛》。這是1944年好萊塢拍攝的,奧遜·威爾斯扮演羅切斯特,瓊·芳登扮演《簡‧愛》。李梓為簡‧愛配音,畢克為羅切斯特配音。他聲音渾厚,適合男主角魁梧的身形。 新版《簡‧愛》是英國1970年拍攝的,由扮演過巴頓將軍的喬治·斯科特飾羅切斯特,被認為是所有版本中改編得最好、藝術性和製作水準最高的一部。 「這些片子是中國電影公司從國外買來的拷貝,其中一部分讓我們譯製。因為是為無產階級司令部服務,所以由文化部電影局專門撥款,給我們一些加工費。譯製完成後錄成拷貝,再寄給中影公司。」1975年版《簡‧愛》的副導演、年過古稀的孫渝烽說。 中影公司寄來的文件袋上都不寫電影名,只寫代號。開始是A、B、C……1971年起,因為片子越來越多,字母不夠用,改用數字編號,如「滬內×號」。 因為譯製任務重,需要大量配音演員,孫渝烽1971年被從上海演員劇團借調來,1973年正式調入上譯廠,除了配音,還給陳敘一做導演助理。 ●廠長慧眼 指名菸酒嗓挑大梁 陳敘一的父親是洋行買辦,他從小學習英文,熟知西方文化。1946年,他放棄去美國的機會,投奔解放區,加入了共產黨,解放後成為1957年成立的上海電影譯製廠首任廠長。幹了一輩子譯製片事業的陳敘一,於1992年因喉癌去世。 接到《簡‧愛》的譯製任務後,陳敘一指明讓邱岳峰為羅切斯特配音。 「為什麼非要邱岳峰?陳敘一說羅切斯特夜生活豐富,是菸酒嗓子,邱岳峰的嗓子非常貼近。」孫渝烽回憶。 邱岳峰的嗓音先天條件並不好,蘇秀常常當面笑話他嗓子如破鑼,但他極擅長透過節奏、氣息的變化使聲音呈現出藝術的美感。 「他能把人的呼吸、氣息都配出來,咂巴嘴都有。他配音不只是念台詞,而是透過聲音展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各種情緒的人。」孫渝烽說。 畫家、文藝評論家陳丹青在一篇回憶文章中稱邱岳峰為嗓音的詩人、配音藝術中的莫扎特。 女主角仍然由李梓擔任。她的聲音可塑性強,經驗豐富,主配過大量的影片,由她給《簡‧愛》配音,幾乎沒有懸念。 蘇秀為羅切斯特的大管家菲爾法克斯太太配音。今年85歲高齡的蘇秀是上海電影譯製片廠最早的演員之一,自1957年起兼任配音導演。 ●神祕內參片 家人也保密 蘇秀說,當時這些內參片都是保密的,連家人都不許透露。每一個劇本都有編號,工作結束後必須交還廠裡,不能帶出廠外。「譯製的目的是什麼,給誰看,我們都一概不知。」 上譯廠當時所在的梵皇渡路(現名萬航渡路)618號,是一座三層小洋樓。在一樓那個由舊車庫改建的15平米的狹窄放映室裡,孫渝烽、李梓、邱岳峰、蘇秀等人集體觀看了影片《簡‧愛》。 《簡‧愛》的劇本是陳敘一自己翻譯的。內參片沒有版權,因此也沒有劇本,陳敘一全靠聽譯錄下劇本。 在工作之前看片,是陳敘一的規定,他認為影片的情緒、節奏和大致故事會給演員帶來創作的衝動。 李梓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一看就很喜歡。「《簡‧愛》的性格很獨立堅強,羅切斯特那樣的追求她,她都沒同意,精神讓人起敬。」 有了劇本之後,下一步就是在劇本的基礎上打磨配音台本。 在二樓的翻譯室裡,陳敘一、孫渝烽和口型員一起,一句一句、一段一段,把劇本的書面語轉化為符合人物個性的生活語言,還必須符合口型、節奏和動作。 這一環節極為細緻繁複。孫渝烽回憶,《簡‧愛》的譯製一共花了10來天時間,打磨台本就用了6天,給演員一天時間熟悉台本,錄製5天。 讓李梓至今不忘的那段《簡‧愛》的經典對白,就出自陳敘一的靈感。 孫渝烽表示,這段台詞翻譯出來後,他覺得已經很好了,但陳敘一卻不滿意。 第二天一早來上班,陳敘一一臉輕鬆對孫渝烽說,昨天回家洗腳,怎麼都不舒服,讓他猜為什麼。孫渝烽說,要麼水太涼了要麼水太燙了嘛。陳敘一說不是,是他洗腳沒脫襪子。 等到進翻譯室,陳敘一說昨天那段詞咱們把口型再對對,「嘩嘩」地把那段台詞寫了出來。「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想這段詞想了一晚上。」 後來陳敘一對孫渝烽說,這段詞是《簡‧愛》身上最核心的精神——資產階級尋求個性解放、追求平等自由的精神,所以一定要說好。 ●女主角不卑不亢 男主角哭喊感人 配音之前,陳敘一召集演員說戲。 他對李梓的要求只有四個字:不卑不亢。「雖然『我』進過孤兒院,但在有錢人面前也要不卑不亢,這就是平等。」李梓說,「可是感情也不能過。」 陳敘一對邱岳峰的要求,是把握好分寸,因為羅切斯特是一個個性行為都很複雜的人。「他是主人,但在《簡‧愛》面前又不能處處都表現主人的身分。他愛簡,但又不好表達,他有愧。他是在花花世界裡過來的,什麼人都見過,但他追求的是純潔的愛情。」孫渝烽解釋。 這一次配音十分辛苦,費嗓音,但邱岳峰非常重視這部戲。他心裡高興,知道老廠長沒忘了他。 重用邱岳峰,陳敘一是需要冒風險的。 邱岳峰的祖母是俄羅斯人,因此他有著明顯的俄羅斯族特徵:深凹的眼眶、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嘴唇,透露出內心的豐富與敏感。 邱岳峰自建國伊始,就被打成「歷史反革命」。據說是因為解放前,他曾跟一個國民黨軍官去郊遊,去了之後才知道是抓共產黨。解放後他被人揭發,廠裡將他保下來,做「內控對像」,留廠查看。文革時,他被發配到上譯廠的木匠車間勞動。他做得一手好活,能拿人家廢棄的邊角料做成精緻的拼花五斗櫥。 邱岳峰每天一早就來上班,掃地打水,還給自己弄了個大玻璃杯,裡面泡了些西洋參,用來補氣。錄音時,他下了很大的力氣,一句台詞常常要重複三、四次。 配《簡‧愛》時,上海是九十月份的涼爽天氣,但邱岳峰配著配著就出汗了。他最為人稱道的,是簡出走後,羅切斯特在莊園裡喊的那三聲「簡!簡!簡!」一聲比一聲淒慘絕望。 當時邱岳峰錄了幾次音,最後一次錄時,陳敘一終於開口說,過。 在錄音棚裡,陳敘一很嚴厲,話不多,但都點在節骨眼上。他從來不誇演員「好」「棒」,他只說「過」。「這就表示沒有問題了,90分。」陳敘一認為,譯製片的配音不可能十全十美,本子好70分,再加上演員配音好20分,就已經很好了。 錄邱岳峰的戲時,李梓從不離開,還不肯坐下。有時候一錄一兩個小時,她就在那兒站一兩個小時。 蘇秀說,「她是怕一坐下戲跑了,說話的節奏、語調跑了。她覺得她站著的時候是簡,坐下就不是了。這是一種心理暗示。」 《簡‧愛》譯製完成後,廠裡依照慣例舉行批判大會,旨在給導演和演員消「封資修」的毒。所有參與影片譯製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參加「消毒大會」,輪流發言,對影片進行批判,主創人員作重點發言。政治形勢嚴峻時,工宣隊員和軍宣隊員也參與發言,大家個個表現得義憤填膺,摩拳擦掌。 當時《簡‧愛》除了「麻醉勞動人民、宣揚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的常規罪名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罪名:宣揚資產階級的個人奮鬥、個人至上。 1979年6月,《簡‧愛》買來了放映版權,正式在影院公映。 這年底,上譯廠落實政策,宣布對反革命人員的複查結果,但平反名單中並沒有邱岳峰。他30年來日夜期盼的這一天,並沒有到來。1980年3月,邱岳峰在一次與妻子吵架之後,服下安眠藥,於第二天去世,終年59歲。邱岳峰去世的那一天是1980年3月30日。那天,上海的春雷彷彿要撕裂天空,大雨如注。 (大陸新聞組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