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虽“旧”,但个人认为是我们时代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的重要文本。可能不会有太多朋友感兴趣,立此存照吧。508页,较长,只得分5部分)
真相与自白——戈尔巴乔夫回忆录 米·谢·戈尔巴乔夫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译 告苏联公民书(代序) 致读者 第一章当选总书记 第二章往事在我心中 第三章莫斯科大学 第四章初试锋芒 第五章权力的考验 第六章在老广场 第七章安德罗波夫与契尔年科 第八章总书记 第九章多一点光亮:公开性 第十章经济改革:初步的尝试 第十一章决定性的一步 第十二章事业与思考 第十三章政治改革 第十四章苏联总统 第十五章党和改革 第十六章新思维和对外政策 第十七章德国的统一、 第十八章改革与社会主义 第十九章1991年1~7月危险与希望第二十章八月政变 第廿一章最后的努力 第廿二章苏联解体 结束语 如果历史可以像录像一样可以回放,那么这样几个镜头您可能还记忆犹新—— 1991年12月25日那个夜晚,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神色黯然地坐在摄像机前,向苏联也向全世界发表了他最后一次电视讲话,宣布中止行使总统权力; 随后克里姆林宫迎来了新主人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飘扬在克里姆林宫上空近70年的镰刀和铁锤国旗徐徐落下,红白蓝三色旗升了上去…… 10年后,当戈尔巴乔夫再次回忆这一令他刻骨铭心的时刻时,万般感慨油然而生:“由于我改革的失败,才导致了这场权力之争。” 自戈尔巴乔夫1985年3月当选苏共中央总书记到1991年12月苏联解体6年间,国际风云变幻,苏联国内形势波澜起伏,动荡激烈。处于苏共瓦解和苏联解体事件的中心,戈尔巴乔夫在这个时期的所思、所想、所为的过程及过后对这些事件的反思,是世人感兴趣和希望了解的。 在苏联解体10周年之际,一部由当事人亲自撰写的书——《戈尔巴乔夫回忆录》中文版与读者见面了。《戈尔巴乔夫回忆录》自1995年出版以来,已被译成7种文字,全球发行总数超过千万册。 由于《回忆录》是一部 120万字的大部头作品,考虑到不同读者的需要,我们推出了两种版本:一种为单本的“精选本”,一种为上下两册的“全译本”。 对于对戈氏其人和当年的历史事件感兴趣的读者,这本《真相与自白》为您精心选译了三部分内容: 第一部分内容是戈尔巴乔夫的身历及家庭; 第二部分是戈尔巴乔夫在在克里姆林宫的政治生涯,记述他当选总书记后进行改革的理念及活动; 第三部分为戈尔巴乔夫在“严峻的1991年”的经历,重点记述八月政变、苏联解体的详细过程和他从一个当权总统被迫辞职到签署联盟解体而成立独联体协议后的复杂而痛楚的内心感受。 世人对戈尔巴乔夫的评议一直存在种种不同说法,然而历史实践是惟一准确的衡量标准。今天许多问题已真相大白,还有更多的问题有待历史的检验。凡是真实记录历史事实的资料,都有助于我们思考、研究和对是非的判断。不论书中是从何种角度,是以何种立场对史实加以叙述的,我们都可加以比较、鉴别,作为参考。 本书不但对研究苏联兴亡历史,而且对研究20世纪的东西方关系和世界巨变历程都是一部极有参考价值、具有其他书刊所没有的独特视角和珍贵资料的文献。 告苏联公民书(代序) 苏联总统电视演说 1991年12月25日 “亲爱的同胞们: 鉴于独立国家联合体成立后的情况,我终止自己以苏联总统身份进行的活动。 我作出这个决定,是出于原则性的考虑的。 我坚决主张各族人民的独立自主,主张各共和国拥有主权。但同时又主张维护联盟国家和国家的完整性。 事情已沿着另外一条道路发展下去。主张国家肢解、国家分离的路线占了上风,这是我无法同意的。 即使在阿拉木图会晤和会晤通过决定之后,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也始终未变。 此外,我确信如此重要的决定本应在人民表达意志的基础上作出。 尽管如此,我将竭尽所能,以使所签署的协议导致社会的实际和谐、减轻摆脱危机和改革过程的困难。 我这是最后一次以总统的身份在大家面前发表演说,我认为有必要说出自己对1985年以来所走过的道路的评价。更何况这方面有不少无法自圆其说的、肤浅的、不客观的见解。 命运作了这样的安排,就是我当上国家元首之时就已经很清楚:国家情况不妙。我们什么都多:土地、石油和天然气、其他自然资源;智慧和才能也都不错。我们的生活却比发达国家差得多,愈来愈落在他们的后面。 原因已经清晰可见:社会在官僚命令体制的束缚下几近窒息。它注定要为意识形态服务,注定要承受军备竞赛的重负,已经精疲力尽。 所有局部的改革(已为数不少)均先后以失败告终。国家没有前途可言。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应当从根本上改变一切。 正因如此,我从不后悔自己没有仅仅为了利用总书记的职务在数年的时间里‘称王称霸’。我认为那是不负责任的和不道德的。 我明白,开始一场如此规模的改革而且是在我国这样的社会里,那是极其困难、甚至是冒着风险的事情。然而我却至今对1985年春天开始的民主改革的历史正确性确信不疑。 国家复兴和国际社会发生根本变化的过程,其复杂程度大大超过了原先的一切预料。不过业已完成的事情应当得到应有的评价: --社会获得了自由,政治上和精神上得到解放。这是最主要的成就,我们却没有充分意识到,因此也尚未学会利用自由。尽管如此,已经完成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工作。 --消灭了那个早已使我国无法成为富足安康、繁荣昌盛国家的极权主义体制。 --在民主变革的道路上实现了突破。自由选举、出版自由、代表制政权机构、多党制均已成为现实。 --开始走向多种成分经济,确立了一切所有制形式的平等地位。在土地改革的范围内农民阶级得到复兴,出现了私人农场,数百万公顷的土地交给农村居民、市民使用。生产者的自由已经合法化,企业家活动、股份制、私有化方兴未艾。 --在将经济转向市场时,必须记住这是为了人。当此困难时期一切均应从人的社会保障出发,这特别与老人和儿童有关。 我们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 --已经结束‘冷战’,曾对我国经济、社会意识和道德起破坏作用的军备竞赛和国家极度军国主义化已经停止。世界大战的威胁已经解除。 我想在此再次强调,我在过渡时期将竭尽全力,继续对核武器进行可靠的监督。 --我们已经对世界开放,不再干涉别国事务,并放弃在国外使用武力。我们得到的回报是信任、团结一致和尊重。 --我们已成为按照和平、民主原则重建现代文明的主要支柱之一。 --各国各族人民均已获得选择其自决道路的实际自由。对多民族国家进行民主改革的探索使我们已接近于签署一项新的联盟条约。 所有这些变化都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都是在尖锐的斗争中进行的,都曾遇到旧的、过时的、反动的势力日益严重的反抗,这里既有过去的党和国家机构和经济结构,也有我们的习惯、思想偏见、平均主义和坐享其成的心理。这些变化遇到了我们的偏执、政治文化水平低下、对变革的恐惧心理。因此我们才损失了许多时间。 旧体制瓦解之时,新体制尚未开始运作。于是社会的危机更加深重。 我知道对目前严重局势的不满情绪,知道对各级行政当局和对我本人活动的尖锐批评。不过我想再次强调指出:在我们这样一个幅员广大又拥有如此遗产的国家里,根本性变革不可能在毫无痛苦、毫无困难和动荡的情况下进行。 “八月政变”使总危机达到顶点。这次危机中最致命的是国家的解体。今天我所担心的是我国的人们失去伟大国家的国籍--对每个人说来后果都将十分严重。 我认为保住近年来的民主成果至关重要。那都是通过我们的整个历史、我们的痛苦经验获得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以任何借口随意抛弃。否则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将化为泡影。这一切我都是直抒胸臆,如实道来。这是我的道义责任。 今天,我想向所有支持革新政策、参与实施民主改革的公民表示谢意。 我要感谢国外那些懂得我们的意图并予以支持、协助我们并与我们真诚合作的国务活动家、政治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以及数以千百万计的人们。 我离开自己的岗位时忧心忡忡。不过同时也抱有希望,我相信你们的智慧和精神力量。我们是伟大文明的继承人,如今伟大文明能否振兴,我们能否过上现代化的名副其实的新生活,完全取决于大家,取决于我们每一个人。 我想衷心感谢那些近年来与我一起坚持正义而美好的事业的人们。也许某些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许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相信我们的共同努力迟早会结出果实,我国各族人民迟早会生活在一个繁荣而民主的社会里。 祝大家万事如意。” 致读者 值此动荡不安的时期,我们俄罗斯、前苏联各国以及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向自 己提出问题。近几年来,我们大家遭遇到了什么事情?眼前发生的悲剧是社会发展 进程所注定了的呢,还是人的意愿(一说是善良意愿,一说是罪恶意愿)所致?那 些在20世纪再次使我国国内生活进入另一轨道并且远远越出国界的事件,其深刻的 根源和原因何在?最后,我们此刻正处于历史坐标的什么位置,明天等待着我们的 又是什么? 自1985年至1991年年底,我可以说是处于事件的中心。如今,在卸去国事的重 担之后,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讲出我所了解的一切,并对困扰着同时代人的问题作出 回答。不言而喻,首先是讲一讲政治、政权、新思维、我们在国内开始的改革以及 国际舞台上的变化。但是不止于此。常常有人问到我个人生活中的某些细节,他们 想弄明白改革的根源何在,消灭我国根深蒂固的极权制度的意图又是在何时、何处 及何种情况下形成的。这方面的问题我也会涉及。 不过,这与其说是讲自己,倒不如说是讲我们这代人成长的环境,讲我曾与之 一起领会生活和政治真谛的那些人,讲彼此交往曾对我的信念、性格的形成产生影 响的那些人。 从大学入学之日起至今,我先后遇到的人数不胜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执政 的七年期间尤其充实。对于那些曾以亲自参加或者道义支持来帮助过我的人,我始 终怀着由衷的感激之情。 我会尽量讲讲他们。 我的道路上也遇到不少敌人。我对他们并无恶意。至少对那些毫不隐讳地坚决 捍卫自己的信念,而不是曲意逢迎。事后又卖身投靠并躲在角落里放冷枪的人是如 此。如今我们全都会受到历史的评判。 这些年来,我看到和听到各种各样有关自己、自己的活动和道德准则的说法。 这里有对过去事件的忠实描述,也有不少臆测、投机取巧甚至恬不知耻的谎言。凡 是认真的评价我都认真对待,即使令我感到不快、我不敢苟同,却可以迫使我思考。 至于恶意攻击,我一概置之不理。 我在1985年开始自己的活动时,就希望得到人们的理解。我在两本书中介绍自 己和自己的活动,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不仅要说明自己的选择,而且要说明我是 怎样一步一步走近这一选择的。我试图讲清把构想付诸实施是何等地不易,讲清随 着改革的发展许多东酉不得不作根本的改变。 我想不要夸大其词,避免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来描写事件。不知是否达到了要 求,但我在往这方面努力。 我尽量说明自己的某些决定和行为,决无辩解的意思。我并不推卸对所开始的 改革应负的责任,因为我仍然深信:改革十分必要,它终将为我的祖国造福,为世 界造福。 不过,我的任务是讲述,评判则由读者去作吧。 在回忆录写作中我时时感到我妻子的帮助和支持。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好钻研 的头脑和女人的直觉,她对我的全部生活变故的直接参与,在本书的写作中具有不 可估量的意义。 我想对所有帮助写作本书的人表示由衷的谢意。他们当中有我的志同道合者和 朋友,有的人改革时期同我在一起,有的人现在同我在基金会共事,他们是:阿· 谢·契尔尼亚耶夫,瓦·安·梅德韦杰夫,格·霍·沙赫那扎罗夫,B.T.洛吉诺 夫,Y.奥斯特罗乌莫夫,B.扎格拉金,A.B.韦贝尔,B.B.库瓦尔金。 衷心地感谢T.f.莫加切娃和H.瓦金娜,她们是我多年的老助手。H.普奇科 娃、YK.普罗佐罗娃、H.杜布罗温娜、C.库兹涅佐夫、B.H.米罗诺娃均做了十 分重要的工作。 潜意识里撰写这篇我的生活和改革“总结”的念头,终于在某一刻变成了迫切 的需要。1991年12月的最后几天 (那是我国、当然也是我本人的悲剧性日子), 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久前还是一个强大国家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 盟眼看着土崩瓦解。国家任人“宰割”,人们却差点没把这事当成幸福?!各共和 国的最高苏维埃纷纷抛弃主权国家联盟条约草案(该草案系由各共和国领导人组成 的苏联国务委员会在总统主持下拟订的),吞下了别洛韦日协定这颗毒果。舆论大 哗。知识界保持沉默。我对代表们和人民的呼吁以及关于苏联解体会带来严重后果 的警告,竟无人理睬:社会已迷失方向,无法正确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国家的毁坏 者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篡夺人民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发生了我最不愿意容忍 的事情。 走笔至此,已是1993年的秋天。1990-1991年曾经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许多问题, 现已真相大白。曾经许诺的在独联体框架内保持经济、政治、国防和至关重要的 “公民空间” 等方面的完整性并未兑现。我心如刀绞地注视着原苏联各共和国的情 况:经济崩溃,战争不断,暴力和犯罪猖撅,公民和少数民族的权利遭到践踏。这 一切都是对傲慢的政治家冒险主义的报应,是他们使社会和国家从改革之路拐向 “大动荡” 的道路。 时间是毫不留情的,它会使一切原形毕露。昔日偶像的光泽已大半褪去,人群 对他们发出的赞许声已变成咒骂声。看来,我们正在开始明白,不可沉湎于幻想之 中。而这是恢复健康和实现希望的保证。我仍然深信,业已选定和始于1985年的改 革乃历史的必需。在经过一段考验时期之后,我国人民即可当之无愧地享有改革的 主要成果--自由、民主、公民权利。俄罗斯、其他原加盟共和国定可找到恢复自 己联盟的道路:不是以原来单一制的、帝国的形式,而是以民主的国家联合体的形 式。 我还相信,国际社会在经过因原先两极体系的终结而引起的不协调和杂乱无章 时期之后,定可建立起新的世界秩序,并且共同努力克服我们处处都面临的战争危 险、生态危险以及其他危险。我们业已开始走向无核世界、全球安全以及原先分属 敌对军事政治集团的国家的一体化,这个进程肯定会继续下去。 我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和希望,请读者来开始本书的阅读的。 第一章 当选中央书记 1978年,11月27日 笔记本上留有这样的字样,这个笔记本是我在自己的档案里找到的。那是我政 治生涯中有重大意义的日子。1978年11月27日,星期一,苏共中央全会召开的日子, 我在全会上当选为中央书记。 结局出乎意料的聚餐 11月25日,我从斯塔夫罗波尔飞到莫斯科。星期天中午12点,我来到既是老乡 又是朋友的马拉塔·格拉莫夫家中,我俩从当共青团员时就很要好,当天他过50岁 生日。这当然是朋友聚会的由头了。在小费列夫街一幢新楼四层的住宅里聚集了几 个人,基本上都是斯塔夫罗波尔人。这样的日子我们是如何庆祝的,大家都知道。 按照俄罗斯人的方式,阔绰大方,佳肴美酒,友好交谈,开开玩笑,唱唱歌曲。另 外,这次聚到一起的人,大家都是老相识。聚会开始,照例是相互祝酒。不过因为 这是朋友聚会,祝酒词既发自内心,又不很规范。大家情绪高涨,过生日者本人也 不例外。50岁算什么!连中午都不到! 祝酒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欢谈。大家谈到谁将接替时日无多的库拉科夫的苏共 中央书记职务。 我们这些州委书记、中央委员,通常都知道谁在“候任”。有时会就这样的问 题找我们商量。这次却没有征求意见。 欢聚之间,几个小时过去了。至天色向晚时,方知契尔年科手下的人已找了我 一整天。原来,是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要见我。人们打电话到中央办公 厅,查明戈尔巴乔夫曾经要过车,找到把我拉到格拉莫夫家中的司机。中午便把电 话打了过来。围坐在餐桌旁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电话铃响。格拉莫夫的儿子听对方说 找戈尔巴乔夫,便回答说:“你打错电话了。”…… 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六点来钟新到一位斯塔夫罗波尔人,他说饭店里把大家全 都叫了起来,说是要找一个叫戈尔巴乔夫的人。 我拨通了这位老乡给我的电话。对方是契尔年科接待室的工作人员:“总书记 找你。差点把我们都给开了……” “好,我马上就到,”我安慰他说。 应当说,当时的风气如此,喝酒并不算很稀罕的事情。诚然,我对酒从无嗜好。 所以这次我的情况完全正常。但是我要说,毕竟搞得有些尴尬、我走进契尔年科的 办公室,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您知道吗,老乡们聚到一起,大家坐一坐,说说 话……”他没有理会我的玩笑话,开门见山地说:“明天列昂尼德·伊里奇“打算 在全会上建议选举你为党中央书记。所以他想见见你。” 语重心长的祝福 当时我与契尔年科的关系相当不错:作为边疆区第一书记,我同他经常保持联 系,一起处理与我们的工作有关的问题。满以为这会是一次相当开诚布公的谈话。 然而这次谈话与以往的谈话大不一样。 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契尔年科少言寡语,不爱讲话。往往认为这样的人 矜持甚至谦逊,在他们的衬托下,另一种性格和气质的人如我者,可能显得自命不 凡。尽管如此,我却仍然对坦荡开朗的人抱有好感。我对契尔年科这类不爱说话的 人怀有戒心,他们那表面上谦逊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最出人意料的东西。 我说出了自己的疑虑:选举我的决定是否经过周密的考虑。我说,我了解农业 的情况,但是目前农村所需要办的事.情我是否能够办到,却还没有把握。契尔年 科仔细听完了我的意见后,来了一番别具一格的反驳:“列昂尼德·伊里奇的出发 点是,你站在他的一边,对他忠心耿耿。他很看重这个。” 我与勃列日涅夫之间是平平的、事务上的的关系,一点也不亲密。 我有意将谈话进行下去,契尔年科却打断我说: “既然列昂尼德·伊里奇作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我试图说这项任务很艰巨,许多东西都得变革。凭斯塔夫罗波尔的经验我知道, 变革是多么地不易。这时我却听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 “得了吧你!打了 23500万吨粮食,还在老说艰巨,艰巨!你知道吗,库拉科 夫干啥你干啥,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明白他不单单是说农业。库拉科夫在政治局中的作用,他与勃列日涅夫的亲 密关系,我是一清二楚的。 “您知道吗,康斯坦丁·乌斯季诺维奇“,最近我同库拉科夫没少争论。”但 是我的插话并未改变谈话的方向。 “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中央关于农业有重要文件(他大概指的是1978年苏共 中央七月全会的决议)。你照着做就是了。要是还想有什么新的举措或者改变,就 给列昂尼德·伊里奇讲一下,不过事先跟我商量商量。我们可是多年的老相识了。 不会给你出坏主意的。” 照我的理解,契尔年科已无意将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再说我也该识相了。我 问明天全会开会前列昂尼德·伊里奇是否要找我谈话。 “不知道。没说过这事儿。他委托我把刚才说的话对你讲了。” 契尔年科匆匆 说道。 最后,我还想知道明天的会上要不要讲话。 “你在全会上的讲话未必需要。建议由列昂尼德·伊里奇亲自提出来。就是说, 中央委员会立即表示赞成…… 再说你不久前刚刚讲过话嘛。” 契尔年科挖苦地补 了一句。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为什么会选中我? 每次到莫斯科,我都住在俄罗斯饭店。在莫斯科饭店只住过两三次。许多人都 想知道为什么。因为按“级别”我应该在住莫斯科饭店。但我不知为什么习惯了俄 罗斯饭店。这里的十层有个房间,大概是98号吧,窗口朝着克里姆林宫。晚上或者 深夜回来,忙碌一天之后感到精疲力尽,这里则寂静无声,远离市井的喧嚣,远离 饭店餐厅门口那醉酒后的辩白和午夜的斗殴。克里姆林宫尽收眼底。夜间,尤其是 当克里姆林宫内有辅助照明时,那不但是一道美景,而且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心境。 后来克里姆林宫成了我常住之地,但即便到那个时候,我对她的大教堂、广场、花 园和公园也并未失去兴趣。我们喜欢全家人漫步其中。有时节日期间我们也去克里 姆林宫,为的是在那里观看焰火。 是夜,我无法人睡。我没有开灯,将安乐椅挪到窗户跟前,只见瓦西里大教堂 的尖顶、克里姆林宫雄伟的轮廓在夜空中翱翔……上天有知,我未曾想过这样的任 命! 大学毕业后,我在斯塔夫罗波尔干了将近25年,其中边疆区委第一书记几乎当 了9年。作了许多事情,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但是不少问题始终无法解决。这里关键 已经不仅仅在我的身上,问题的解决卡在现行体制上。边疆区委书记的工作使我感 到满意。我干起来忘掉一切,希望找到“阿基米德杠杆”,使边疆区来个彻底改观。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人向我提起调动工作的问题。 70年代初,彼·尼·杰米契夫问我是否愿意到中央当宣传部长。费·达·库拉 科夫谈到农业部长的职务。原来,还曾经讨论过推荐我当苏联总检察长的问题:鲁 坚科的健康状况严重恶化,提出了接替他的问题,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这里要 考虑到当时作出此类决定所遵循的标准。后来中央行政机关部部长H.H.萨温金对 我说,是A.基里连科不同意对我的推荐,其原话是:“牛头不对马嘴。” 萨温金 听了还以为对我另有安排呢。 对于这些建议,我的态度都不积极。 其实,问题当然并不仅仅在于或者说主要不在于我的倾向性。政治局委员对我 的看法各不相同。从与某些中央机关工作人员的私下交谈中得知,有的中央领导人 对我这个有着独立个性的斯塔夫罗波尔书记并不中意。确实,诚如我的朋友、克里 米亚州委第一书记尼古拉·卡尔波维奇·基里琴科所言:“不要与众不同,专打出 头鸟啊!” 因此事情就仅仅停留在交换意见上了。我想这正好是最主要的,因为在 领导意见一致的情况下,当时我的愿望并无多大意义。 此外,我们这方面有个屡试不爽的晴雨表:出国访问。我不止一次地接到中央 委员会各部打来的电话,问我能否以代表团团员或者团长的身份访问某个国家。往 往我表示同意,但到了最后一刻便让别人顶替了。他们是这样解释的: “您知道 吗,领导认为边疆区很大,让您离开不合适。” 我对此处之泰然。这时我通常爱提 一个挖苦的问题:“是不是那些出国的人工作不忙,或者他们成天都游手好闲啊?” 对方听了付之一笑,谈话就此结束。 出国的问题不去说它了。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1970年初至1978年11月担 任边疆区委书记期间,也就是八年半的时间里,我只有过全会讨论中的一次发言和 最高苏维埃会议上的一次发言,我的许多同事却多次发言。不过我找 到了公开陈 述自己观点的办法:我向中央和地方的报刊投稿。与中央书记、苏联政府和俄罗斯 政府成员谈话的次数也不少。 在彼此都怀有好意的情况下,我同库拉科夫之间的争论日益频繁和激烈。1977 年深秋我们之间的那次争论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那次不 仅仅限于交换意见。 当时仿佛是从局部的问题,从贷款和有保障的货币报酬开始的。 “我们是怎么发放贷款的呢?” 我说。“经营不善、亏损的农庄多给;搞得好 的、先进的农庄,不给贷款,不给建材,随你自己去折腾。能够发挥自己潜力的人 得不到我们的帮助。可现在呢?不是让农民、集体农庄、国营农场去挣钱或者破产, 反倒是实行有保障的劳动报酬,也就是‘吃大锅饭’,人人有份。农村失去了工作 的动力。” “你真聪明,” 库拉科夫回答说,“你呆在斯塔夫罗波尔,坐井观天。这边俄 罗斯中部,农村凋敝,土地撂荒。得多少给上点好处,要不剩下的人也得跑光了。” 他说我“坐井观天”,这下我更加来劲儿了…… “如果作为‘紧急措施’,那么你说的对,应当帮助。可‘采取措施’,‘拯 救’,为收成为牲口而‘斗争’,得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中部农村的降水和其他自 然条件都正常,结果却很差,土地撂荒。可以前农民照样生活,劳动,养家活口…… 可见政策应当改变。您为1965年三月全会感到自豪。我也认为这个值得自豪。这是 朝着从政治上、也就是从整个与农民关系的角度出发解决农村问题的目标迈出的一 大步。可现在呢?三月全会不行了:工业和农村之间互利互惠的正常交换受到破坏。 农民的看法是:既然你拿了我的农产品不好好付钱,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何况 还有有保障的报酬呢。你无处可躲,给贷款吧,他借了是不还的,因为他不欠债, 是你欠债…… 什么全颠倒了……” 库拉科夫的反应十分强烈。从人之常情来看,他是可以理解的:他无论是在斯 塔夫罗波尔还是在农业部长的任上,都是农村的大靠山,他一直千方百计为农村搞 拖拉机,搞收割机,搞汽车,搞零件,搞肥料。最后却听到这样的话。而且是出自 戈尔巴乔夫之口! 于是,他并不掩饰委屈的心情,谈到正在筹备再次召开关于农业问题的中央全 会,不料筹备组组长让柯西金当了,却不让身为政治局委员和正好主管农业的中央 书记库拉科夫当。他连组员都不是。 我惊诧不已。不正是库拉科夫在60年代末参与了破坏城乡之间等价交换的事情 吗? 库拉科夫略带狡黠地微笑着提出: “你把所说的内容都写出来。” 他以为我肯定会拒绝的。可是我表示同意。 “好吧。什么时候寄来?” “元月一号之前。” 我扎实而认真地撰写这篇报告。写了72页。1977年12月31日深夜3时完成最后一 稿,当即寄出。 库拉科夫看完后,又让勃列日涅夫的助手戈利科夫看了,过了两三个月,他给 我打电话说:“我说米哈伊尔,把你的报告分送给政治局筹备组成员如何?” 我回答说,我是写给他本人看的,给筹备组就还得加工。他表示同意,只是希 望动作要快。一星期后,报告的缩写本发往中央。其中保留了所有的主要论点。分 送给政治局筹备组的报告都是这个文本。 七月全会至今记忆犹新。7月3日,勃列日涅夫做了题为《苏联农业今后的发展》 的报告。讨论开始。第二天,7月4日,苏联农业部长瓦·卡·麦夏茨、白俄罗斯共 产党中央第一书记f.M.马谢罗夫在会上发言。在阿穆尔州委书记之后,让我发言。 这是我第一次在全会上发言--担任边疆区区委书记已到了第九个年头。我下定决 心:哪怕以“压缩” 的方式,也要把报告的内容讲出来…… 通常会场内笼罩着工作的气氛。即使某个发言枯燥无味,出席者也保持镇静, 甚至是过分的镇静。不过某种杂音 (窃窃私语和翻报纸的沙沙声)终归是有的。 我的发言开始了,随着我一步一步地展开我的论据,场内出现了紧张的寂静。 我身后的主席团开始也是鸦雀无声,后来我渐渐听到了插话的声音。 我结束发言回到座位上时,俄罗斯联邦农业部长、我多年的老朋友、聪明过人 的弗洛连季耶夫对我耳语道: “总的说来讲得很不错。不过不该不听我的,我可是建议有些话不要讲的。主 席团里有的人都急了。” 那么为什么到1978年11月仍然选中了我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记起了契尔年 科的话:“列昂尼德·伊里奇的出发点是,你站在他的一边。”这么说,还有另外 一边,它在哪儿,是什么样的,谁又站在“那一边”呢? 我知道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各不相同,知道我国领导班子内部的争论。但我把这 当成普通的现象,认为这是力求通过辩论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及至后来在中央工 作,才明白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不光是意见分歧,而是领导班子内部存在派系, 是派系之间的斗争。但是也不要在这方面有什么误解,以为这是“改革派” 与“保 守派” 之间的斗争。这都是同一“信仰” 的人,同一体制的拥护者。派系之间的 角逐不是别的,正是争夺权力的斗争。勃列日涅夫在物色依靠力量。首先是格列奇 科和基里连科,接下来是葛罗米柯和乌斯季诺夫,再下来是安德罗波夫和库拉科夫, 还有谢尔比茨基和库纳耶夫,拉希多夫和阿利耶夫……至于勃列日涅夫也要依靠级 别较低的官员,自不必说。但现在我认为,政治局内部以总书记为核心的团结,其 所带来的后果与其说是积极的,倒不如说是消极的,这成了斯大林主义改头换面的 复苏,成了对民主的限制。因此,并不是什么无害的事情,是一派对另一派的压制。 1978年7月库拉科夫淬然去世后,勃列日涅夫开始物色接替者。他首先需要这样 的一个人,就是上任后不会破坏高层内部不稳定的平衡。这个我当时明白,但是对 许多情况并不了解,是后来才知道的。现在推测,当时把我作为候选人向全会推荐 的决定多么地来之不易。担心选错了人。在中央委员会的机构中,主管农业的书记 是个关键职位,因为他与各共和国中央、边疆区委和州委的第一书记经常保持联系。 而第一书记这个群体又是总书记的世袭领地和依靠力量。就是说,这个职位让谁担 任,要由勃列日涅夫最后拍板。 安德罗波夫“因素” 1978年8月,安德罗波夫往斯塔夫罗波尔给我打了电话。 “你那儿情况如何?” “粮食很好,是个丰收年。边疆区总的形势也不错。” “打算什么时候休假?” “今年想早点去。” “那太好了!咱们在基斯洛沃茨克见面。” 我对这次电话并未特别在意。我以为那不过是安德罗波夫确认了我们之间的良 好关系而已。现在回想起来,这次在基斯洛沃茨克休假期间,我们见面的机会比往 常多,关于斯塔夫罗波尔谈的较少,而对国内的情况说的多一些。安德罗波夫特别 慷慨大方地向我介绍了他所掌握的信息,并发表了自己对许多外交政策问题的看法。 在这些非同寻常的谈话中,我还记得他所谓“勃列日涅夫因素” 对维护领导班子的 统一、对保持全国和各社会主义国家团结都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见解。现在明白了, 安德罗波夫的这番友好的“教育性谈话” 决非偶然。显然,当时高层内部“已对我 好一阵数落”,所以他才这么教训我。我却以为这是我们几年前那次谈话的继续, 当时我完全敞开心扉,向他讲了自己的意见。 事情是这样的。早在1975年的一次谈话中,我曾脱口而出: “你考虑不考虑国家的事情?” “问得有些离奇不离奇?”对我的“晴天霹雳” 习惯了的安德罗波夫大惑不解 地答道。 “再有个三五年,大多数政治局委员可都得走了。也就是陆续离开这个世界。 他们已经时日不多……” 应当说,当时在年龄方面政治局内的形势相当紧张:平均年龄接近70。人们感 到厌烦的是,其中许多人并无特殊的才能,已在台上呆了二三十年,如今由于自然 规律的关系已不能履行职责。尽管如此,至今他们全都占着位子不下来。 安德罗波夫大笑: “你把我们说得……” “我不是指您,不过这个问题可是得考虑了。您看看吧,书记的情况也一样, 还有地方上……” 安德罗波夫开始讲他的观点,按照这个观点,如果提拔上岁数的人,这样的人 已有经历,也有经验,却没有野心。工作起来没有任何向上爬的派头。而所有的年 轻人一心只想着向上爬,爬得越高越好…… 简言之,这个观点的实质是:“老马不 毁垄。” 我开玩笑地反驳道: “这可是列宁干部学说的新发展。我一直以为任何时候都必须搞新老干部结合。 这样就成了合成,合金。既可以防止冒险主义,又可以防止停滞不前和保守主义。” “这都是理论,生活中不是这么回事。” 安德罗波夫不以为然。 “反正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意列宁的意见。”我狂热地坚持。 “我也同意列宁的意见。” 安德罗波夫嘲讽地说道。 “好吧,就算不是列宁……您记得吗,民间有个说法,叫做:哪个林子下面不 带小灌木丛。” 安德罗波夫至死也忘不了我说的“小灌木丛”,忘不了这次谈话。而国家已经 无法接受并从心理上拒绝“老人当政”。有关社会情绪的信息肯定也传到了高层的 耳朵里。有的直言不讳,有的则采取“经典的”、即匿名信和笑话的方式。我记得 有这么一则笑话,不错,那是后来,苏共二十六大之后才出现的。俏皮之处全在对 问题的回答上:“党的二十七大怎么个开幕法?”“请代表全部起立,政治局委员 都是抬着进去的。” 总而言之,“信号” 传到了政治局和总书记的耳朵里。他们也担心这个问题。 因此库拉科夫的接替者还一定得是比较年轻的。我想安德罗波夫在我的提拔上是 “插手” 了,不过他并未对我作任何暗示。 这年秋天又发生了一件事。9月19日,勃列日涅夫乘火车从莫斯科去巴库,参加 授予阿塞拜疆首府列宁勋章的庆典,由契尔年科陪同。每当火车在沿途停留时,当 地领导都出来迎接。勃列日涅夫在顿涅茨克会见了州委第一书记B.卡丘拉,在罗斯 托夫会见了邦达连科,在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的高加索车站会见了梅杜诺夫。 当天晚上,专车抵达矿水城车站。由安德罗波夫、我和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执 委会主席T.塔拉诺夫迎接。 矿水城车站十分舒适可爱,但是不大,极易一晃而过…… 那是个温暖而漆黑的 夜晚。群山的轮廓依稀可辨。市区灯火点点。天上缀满大颗的星星。这样的星星只 有在南方方可得见。万籁俱寂。只有飞临矿泉水机场的飞机打破了宁静。列车平稳 地停下来,勃列日涅夫走下火车,过了不一会儿,身着运动服的契尔年科也下了车。 塔拉诺夫向总书记问过好后走到一旁,于是我们四人(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 契尔年科和我)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漫步…… 人们就这次会见写了许多文章,围绕会见编造出的神话可说是无奇不有…… 那 还用说!四位相继替换登场的总书记。 我是从基斯洛沃茨克与安德罗波夫同乘一辆吉尔车去迎接勃列日涅夫的。两人 之间的谈话与往常完全一样。他仿佛是顺便提了一句: “在这儿你是东道主,谈话就靠你来掌握了……” 然而谈话并不投机。在寒暄问好和不疼不痒的关于我和安德罗波夫的健康和休 假的话语之后,就开始冷场了。我觉得总书记有些超然物外,对旁边这几个人不大 理睬。这个场面让人感到难堪…… 这次会见之前,我与勃列日涅夫见面、为解决边疆区的问题让他接见都不止一 次。他每次都表现出由衷的兴趣,并给以帮助。因此在一阵长时间的冷场之后他突 然提出问题,我就不感到奇怪了。他问: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你们那个绵羊王国的情况如何啊?” 斯塔夫罗波尔提供了俄罗斯联邦27%的细羊毛。初夏,在产完春羔之后,草原 上放牧着成千上万个羊群:共有羊1000万只。那场面确实动人。名副其实的“绵羊 王国”。我简单讲了讲我们的情况。当年是特大丰收,共产羊毛500余万吨,平均每 个斯塔夫罗波尔居民两吨。 第二个问题是: “运河怎么样了?修的时间够长的了…… 这该不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吧?” 我设法解释这里的问题出在哪儿。又是一阵沉默。安德罗波夫不时以期待的目 光看看我,契尔年科却完全哑巴了,这是个“边走路边默默作记录的装置”。 “列昂尼德·伊里奇,您的休假怎么样了?还休不了吗?” 我尽量把谈话维持 下去。他摇了摇头。 “是的,应当,应当……” 安德罗波夫加入了谈话。他们就勃列日涅夫在巴库的活动日程交换了意见。又 开始冷场了。看得出来,总书记不是很愿意谈话。停留的时间结束了。我们走到车 厢面前。他已经站在车门口,抓着扶手,忽然问安德罗波夫: “讲话如何?” “很好,很好,列昂尼德·伊里奇,”安德罗波夫匆匆答道。 到了车上我问他,总书记问的是什么讲话。原来是另一回事。安德罗波夫解释 说,勃列日涅夫越来越感到言语困难。大概这多半就是他沉默寡言的原因吧,不过 论禀性他可是个好交往的人。 总之,这次会见让我感到奇怪。看来安德罗波夫倒是很满意。 后来还有第二次“相亲”。矿水城车站那次会见之后,基里连科突然访问斯塔 夫罗波尔。他正在索契休假,是乘直升机过来的。在一天的时间里,我同他一起前 往苏联科学院泽连丘克天文台和农业区。我向他讲了我们的问题。让我大为吃惊的 是他那动辄抓住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的派头……路上看见农机修理场,就大动肝火 地训斥开了: “那儿该有多少没用过的机器?捞的机器太多了……是不是打算卖废铁?你们 简直把嘴吃习了……” 他在政治局主管机械制造业,他认为农村的要求太过分。他那傲慢的教师爷口 吻刺激神经,拙口笨舌、不善言词又使得与他的谈话完全成了一种折磨,根本无法 弄清他究竟想说什么。反正我们之间的谈话从头到尾都极其紧张。我内心里感到他 不怀好意,于是以牙还牙,指桑骂槐地暗示我们这位客人对所谈的问题一窍不通…… 我们显然是彼此都没有好感。以后也一直如此。后来已经在苏共中央工作了, 我发现基里连科不愿意我到莫斯科来。此外,他还是个擅权和爱记仇的人。我们的 关系发展为对立,后来更成了政治对抗。 不管怎么说,毕竟选中了我。毫无疑问,勃列日涅夫生怕失误,到最后一刻还 心存疑虑。因此同我的谈话早先没有进行。勃列日涅夫在物色进入领导班子的人选 时慎之又慎,需经过长时间的困难的选择。可一旦作出决定,就决不放弃。 整个夜晚我都是在饭店的窗户旁边度过的,逐一回顾了许多往事。不觉已是次 日早晨,到了准备参加全会的时候。考虑再三,决定如要发言,一定要讲农民的状 况,谈国家对农村的政策必须改变。 我早早地离开了饭店,免得碰见人。不想多费口舌去作解释。 苏共中央全会于10时开始举行。克里姆林宫斯维尔德洛夫大厅内的座位事先未 作分配,但人人都知道自己的座位,有些人已在此稳坐了几十年。 一切都和契尔年科所说的完全一样。一上来就是组织问题。勃列日涅夫最先提 出选举中央书记,点到我的名字,三言两语讲了我的情况。我站了起来。没有问题。 一致通过。平平静静,没有情感的流露。 然后,全会同样平静地将契尔年科从政治局候补委员转为政治局委员,并选举 古洪诺夫和谢瓦尔德纳泽为候补委员。“根据健康状况和本人的要求”免去马祖罗 夫的政治局委员职务。整个程序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没有发言,没有提问,也没有 反对意见。 全会听取并讨论了苏联国家计委主任HJ.巴伊巴科夫《关于1979年苏联经济与 社会发展国家计划的报告》和财政部长瓦·费·加尔布佐夫《关于 1979年苏联国家 预算和1977年苏联国家预算执行情况的报告》。 会议休息时,我在侧厅里被熟人、同事和部长们包围起来,他们纷纷向我表示 祝贺。但持续的时间不长,我应邀前往主席团的房间,里面聚集了政治局委员、候 补委员和中央书记。 我走了进去。大家都在那里。安德罗波夫离我最近。他面带微笑,迎上前来: “祝贺您,‘小灌木丛’ 柯西金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十分信赖地说道: “祝贺您当选,很高兴您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 我走到勃列日涅夫面前,对他讲话。他继续喝他的茶,只是点了点头。全会结 束后,我回到饭店。有人在等着我:“您可以使用吉尔轿车,房间里高频电话已经 安好。您将有一名值班军官,所有的差事都交给他办……”亲眼所见使我信服了克 格勃机关和中央办公厅办事之干净利落。 同勃列日涅夫的谈话 我往家里给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打电话:“晚上听新闻。” 次日上午,我未经 邀请,也未事先提出要求,就到克里姆林宫去见勃列日涅夫,请求秘书通报。 我十分需要勃列日涅夫的接见。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否则就无法开展工 作。不知道他是否想见我,不过我马上被请进他的办公室。勃列日涅夫坐在一张大 桌子后面。我在靠近他的地方坐下,发现总书记的心情不好,心不在焉,有些沮丧。 整个谈话过程中始终处于这种状态。 我首先对于当选表示感谢,讲了农村、土地对我意味着什么,并表示立即投入 工作。 “我不知道能否成功,但有一点是可以说的,” 我最后说道,“我一定竭尽所 能。我知道您对农业一向有兴趣,希望得到您的支持。” 来克里姆林宫的路上,我本想向勃列日涅夫讲讲关于农业政策必须改变的想法, 但我明白了或者说感觉到了这毫无意义。他不但不参加谈话,而且对我的话、对我 毫无反应。我觉得此时此刻他对我绝对是无动于衷。他所说的惟-一句话是: “库拉科夫真可惜,是个好人啊……” 我感到目瞪口呆。同勃列日涅夫见面后,我明白自己是莫名其妙地遇上了倒霉 事。心里很不痛快。 我从克里姆林宫出来直奔老广场。中央办公厅主任帕夫洛夫已在等我。我的前 任库拉科夫在老楼的四层办公,与五层的勃列日涅夫办公室近在咫尺。我的办公室 则安排得较远:在新楼(六号门)。 帕夫洛夫一五一十地向我交代说,中央书记“应有”:每月800卢布(“和列昂 尼德·伊里奇一样多”),伙食限额为每月可订购价值200卢布的食品(政治局委员 为400卢布),工作时间的伙食成本和札仪方面的开销均由办公厅承担。 “关于住宅、别墅以及服务人员的建议,赶在您从斯塔夫罗波尔回来的时候拿 出来,” 帕夫洛夫最后说。 决定对各位中央书记进行礼节性拜访:谈一谈,接触接触,毕竟大家要在一起 工作嘛。分别拜访了多尔吉赫、卡皮托诺夫、齐米亚宁、里亚博夫和鲁萨科夫。我 去见波诺马廖夫时,听到了他对农业的建议。顺便说说,这种情况一直继续下去, 至他退休方告结束。波诺马廖夫属于“业余农学家”,他乘车从自家位于乌斯片斯 基的别墅出发,注意到了沿途看到的一切…… “昨天我看见路边有一块地。庄稼熟了,该收割了,可是按兵不动。这叫什么 事儿?” 要么是: “昨天我在别墅附近散步,来到一片冲沟旁边,草有齐腰深……为什么不割? 在瞅什么呢?” 确实如此:堂堂国际问题的专家,却煞有介事地就农业提出“专家” 的建议。 最让我感到吃惊的则是拜访中央书记时机关工作人员、那些助手和顾问的表现。 许多人我都很熟悉,我每次到莫斯科大家都在一起说说笑笑,已不下数十次。我觉 得关系很正常。曾几何时……我在每个接待室见到的仿佛是另外的一些人了。出现 了某种“距离”。机关工作人员都经过严格训练,遵守纪律,我明白了,如今是 “官阶表” 在起作用,取代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下级对上级的尊敬在苏共中已成 为牢固的准则。 我同农业部长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卡尔洛夫之间有着良好的同志关 系,我请他把如今要在一起工作的人召集到一起。这里也一样…… 昨天他们还在向 我提建议讲指示,干预边疆区的事务。而且每个人都意味深长地打着官腔说“有个 意见……” 是谁的意见不说。毕竟与我的关系还算正常。而现在把他们召集到一 起时,都以一种戒备的目光看着我这个“上司”,并且提心吊胆:来了个“新扫帚”。 必须讲明来意,解除顾虑,因此我立即宣布: “我不打算搞干部的频繁调动,咱们还象原来一样地工作。” 这下大家都放心 了,开始了实事求是的谈话。 游戏规则 接下来是拜访安德罗波夫…… 这次见面是他的主意。不过我觉得他安排见面是 得到了勃列日涅夫的首肯。谈话刚开始有一个短暂的停顿。而且整个谈话都与我们 以前的多次谈话大不一样。 “米哈伊尔,我想向你介绍一点情况。你知道吗,现在团结最重要。团结的核 心就是勃列日涅夫。这点要记住。领导班子中曾经有过……怎么给你说呢……我指 的是,比方谢列斯特或者谢列平,那个波德戈尔内。他们都自行其是。现在这号人 没有了,要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 我不习惯像打哑谜一样与安德罗波夫讲话,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 “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您对我、对我的观点和立场最了解。我并不打算为 了取悦谁去改变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安德罗波夫微微一笑。 “那太好了。因为我看见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已经开始竭力讨好你了。 要顶住。” 原来如此!……全会休息时间在主席团房间里接受祝贺时,我发现安德罗波夫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来,他并未放过柯西金那句话和说话时信任的口气。 我问道: “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请您原谅……至今我认为我们俩是朋友。现在有什 么变化吗?” “没有,没有,”他回答说,“此话不假,我们俩是朋友。” 安德罗波夫此后 并未食言。 然后我给苏斯洛夫去电话,他请我过去。我早就认识他,他对斯塔夫罗波尔有 着深厚的感情。1939年他从罗斯托夫到我们边疆区来当第一书记。在斯塔夫罗波尔, 人们将走出残酷的30年代斯大林大清洗时期与他的活动联系在一起。他在同我谈话 时回忆道,当初形势极其严峻,他纠正错误的最初步骤受到部分干部的反抗。斯塔 夫罗波尔市卡阿诺维奇区代表会议通过决议,宣布以苏斯洛夫为首的整个边疆区委 常委为“人民的敌人”。不过挺过来了。 附带说说,同苏斯洛夫的谈话总是很简短。他讨厌饶舌的人,谈话时善于迅速 抓住问题的实质。不喜欢多愁善感,与对谈者保持距离,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一 本正经,一律以“您” 相称,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例外。 这次他把我叫去,是为了讨论由谁来接替边疆区委第一书记的问题。桌上放了 两份个人档案:穆拉霍夫斯基,1926年生,卡拉恰耶夫一切尔克斯州委第一书记; 卡兹纳切耶夫,1935年生,边疆区委第二书记。 “你是什么意见?” 苏斯洛夫问道。 “我认为应当推荐穆拉霍夫斯基,”我回答说。“他经验很丰富。这个人已经 很成熟。至于卡兹纳切耶夫,要么还当第二书记,要么去卡拉恰耶夫一切尔克斯州 当第一书记。” “就这么说定了,”最后苏斯洛夫站起来说道。“你去搞个决议。所有的文件 这边随后寄去。” 不久,我乘机前往斯塔夫罗波尔。 第二章 往事在我心中 从斯塔夫罗波尔乘飞机去莫斯科,对我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中央全会,苏联最 高苏维埃会议,会议和讨论会,去首都解决边疆区的问题…… 起初是在矿水城上飞机,而当斯塔夫罗波尔郊区的机场和可供大型飞机起落的 跑道竣工(我也曾参与其事)之后,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时间也更加节省了。生 活节奏变快了,老得节省时间,我当时认为那些坐火车的人都是在逃避工作,合法 地为自己另外安排一次休假。 飞行本身总是激起我积极的情感。我喜欢飞行。遇上阴云密布或者风雪交加的 天气,飞机升至云层之上,你又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一种不可言状的无比开阔 和自由自在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时若再步人驾驶舱,就会分外感觉到飞行之速度和 强度,仿佛整个世界在你的面前展开,无边无际。宇航员说,从太空看我们的星球, 觉得它没有那么大。而从飞机里看出去,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只觉得地球真是其大 无比。 这次去斯塔夫罗波尔我是第一次乘坐专机,它由为国家领导人服务的特别航空 分队提供。陪同的卫队坐在另一个机舱,这边就我一个人。我靠近舷窗,期待着这 次飞行也会给我带来自由自在和生活充实的感觉。心中却很不平静。我猛然醒悟到: 我要长期地以至永远地告别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了。47年的生活中,我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42年。上大学期间,我每次放暑假都回来(冬天不回来是因为经济上捉襟 见肘)。 对我说来,这个地方是什么呢? 这里有我的根,我的故乡。我与这片土地生在一起了,她那生命的乳汁在我身 上流动。我热爱斯塔夫罗波尔。 根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莫斯科人的说法,尤其是在大学期间:“你们那个外省嘛, 愚昧落后…… 死气沉沉的王国。平平静静。” 说话者坚信,千百年来的整个人类 历史全是在首都创造出来的。但我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我故乡的历史就是最好的 证明。并不是“死气沉沉的王国”,并不是外省,而是两个大陆的接合处,各种文 明、文化和宗教的交汇处,许多民族、语言、传统和生活方式的接触点。 我不仅是从教科书和我仔细收集的地方志著作中了解到这些情况的。1975年在 皮亚季戈尔斯克附近的建筑施工中,马舒克国营农场内发掘出一个古墓。发现了墓 穴,那是一位领袖及其四名亲信的遗骨。学者确定墓葬已有将近4000年的历史。 早在公元前1世纪,在斯塔夫罗波尔、西北高加索即有古希腊、罗马作者称之为 苗特人和辛德人的部落居住,有的研究者认为他们当时在北高加索土地上建立了奴 隶制国家。公元前8~公元前7世纪西徐亚人从第聂伯河沿岸和克里米亚人侵此地。 后来这片土地属于希腊殖民的范围。公元初年阿兰人来到这里。他们建立了自己的 国家,这个国家存在了数百年之久。他们被匈奴歼灭了。大约从9世纪开始,基督教 从拜占庭和格鲁吉亚传到这里。10世纪出现了第一批俄罗斯人,并出现了与基辅罗 斯联系紧密的特穆塔拉坎公国。13世纪开始了鞑靼--蒙古人的入侵。 随着俄国的形成,高加索各民族开始从与它的联系中寻求摆脱形形色色的征服 者的保障。1555年8月伊凡雷帝的使者安德烈·谢佩托夫与阿迪格公使从北高加索回 到莫斯科。伊凡雷帝宣布皮亚季戈尔斯克王国永远隶属俄国。开展了俄国防线的建 设,在叶卡捷林娜二世时代,建起了所谓的亚速一莫兹多克边界设防线,由七个城 堡组成。斯塔夫罗波尔也是其中之一。第一批卫士为霍皮奥尔哥萨克(沃罗涅日省) 和弗拉基米尔团的近卫军士兵(弗拉基米尔省)。 俄国军队也来到这里。开始建设哥萨克村镇。为了逃出残酷地主的魔掌,农民 也往南方跑。后来则开始以强制方式将农民流放到此地。这种移民是极其惨烈的人 间悲剧,不少人成了牺牲品。其中既有我的曾祖父母戈尔巴乔夫一家,沃罗涅日省 的移民,也有来自切尔尼戈夫西纳的外曾祖父母戈普卡洛一家。 在这俄国的南部边疆,连人的性格也来得特别,甚至可以说那是反抗的性格。 难怪许多人民运动的首领正是在这些地方集合起自己的队伍并开始远征的,这里有: 孔德拉季·布拉温和伊格纳特·涅克拉索夫、斯捷潘·拉辛和叶梅利扬·布加乔夫。 根据传说,就连西伯利亚的征服者叶尔马克也是这些地方的人。 看来这已深入到此处居民的血液中,并且世代相传。 我的曾祖父莫伊谢伊·戈尔巴乔夫和三个儿子(阿列克谢、格里戈里和安德烈) 在普里沃利诺耶村的最边上住了下来。他们起初都住在一起,一个大家庭,18口人。 旁边是近亲和远亲,都姓戈尔巴乔夫。家庭里的秩序严格而清楚:曾祖父是首脑, 他的话就是法律。儿子们成家后都另外盖房单过,我的祖父安德烈·莫伊谢耶维奇 当时与外祖母斯捷潘尼达结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1909年,我的父亲谢尔盖· 安德烈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出生了。 家族 我的外公潘捷列伊伊·叶菲莫维奇·戈普卡洛对于革命是无条件地接受的。他 13岁就没了父亲,5个孩子中排行老大。典型的贫苦农民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在土耳其前线作战。苏维埃政权成立后分到了土地。家里的说法是: “我们的土 地是苏维埃给的。”从贫农成了中农。20年代外公参与创建我们村的土地共耕社。 人社的还有外婆瓦西里萨·卢基扬诺夫娜(她娘家姓利托夫琴科,其家族的根也在 乌克兰)以及当时年岁很小的我母亲玛丽亚·潘捷列伊耶夫娜。 1928年外公加入联共(布),成为共产党员。他参与建立我们的名为“庄稼人” 的农庄并担任第一任农庄主任。我问起外婆这件事的经过,她幽默地说:“你外公 建立了一整夜,可第二天早上人全跑光了。” 30年代外公在邻村的红十月农庄当主席,离普里沃利诺耶有20公里。我上学前 基本上住在外公外婆家。那完全是我的自由天地,他们对我特别疼爱。我觉得他们 什么都围着我转。大人想方设法让我在父母家住上两天,却总是做不到。不仅我一 个人满意,父母亲同样满意,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说了。 童年时我还见识了革命前和成立集体农庄前典型的俄国乡村生活遗迹。土坯房, 泥土地面,根本没有床铺,睡的是高板床或者俄式炉顶,盖的是皮袄或者什么破旧 衣服。冬天把小牛犊也拴在屋内,为的是别让它冻着。春天为了早日孵出幼雏,将 抱窝鸡甚至母鹅也放在屋内。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那真是一贫如洗。而主要的是极 其繁重的劳动。至于我们那些争取农民幸福的当代斗士们所说的“俄国农村黄金时 代” 为何物,我弄不明白。他们不是一无所知,就是故意撒谎,再不就是患了健忘 症。 在外公家里,我第一次看见了粗粗拉拉地钉成的书架上面那些薄薄的小册子。 那是当时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单行本。上面还有斯大林的《列宁主义 基础》、加里宁的文章和讲话。里屋的另一个角落是圣像和神灯:外婆是个虔诚的 教徒。就在圣像下面自制的小桌上,醒目地摆放着列宁斯大林的肖像。两个世界的 这种“和平共处” 丝毫未使外公感到难堪。他自己并不信教,却具有令人羡慕的宽 容态度。他在村里威信极高。他爱说的一句玩笑话是:“一个人要紧的是穿着宽松 的鞋子,可别夹着脚。” 这可不仅仅是笑话。 我的爷爷安德烈·莫伊谢耶维奇·戈尔巴乔夫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西部战线 作战,从那时起家里留下一张照片:爷爷以优美的姿势骑在一匹黑马上,头戴一顶 有帽徽的美丽无比的制帽。“这是什么军服啊?”--我问道。爷爷避而不答,他 当时已老态龙钟,弯腰驼背,却身体干瘦。 当初这样的照片制作起来十分简单:在挡板上画一匹马和一个剽悍的骑兵,在 面部的地方挖个洞:只须将头部塞进去即可。(顺便插一句,这个传统也延续至今。 也许顺应当今时代增添了点新的东西:可以同任何一位画在挡板上的名人合影留念。) 爷爷安德烈的命运确实充满了戏剧性,同时又是典型的我国农民的命运。他与 曾祖父分开后自己单过。家庭变大了:生了6个子女。可倒霉的是只有两个儿子,村 社分土地又只给男人。需要让现有的份地多产些东西,于是全家老小日以继夜地在 地里干活。爷爷安德烈性格专横,干起活来对自己和家人都毫不留情。然而付出的 劳动却并非总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旱灾接踵而来。渐渐从贫农变成了中农。三个女 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就是说,该预备嫁妆了。需要钱,而农家弄钱的推一途径就是 出售自产的粮食和牲畜。果园也帮了大忙。爷爷喜欢侍弄果树,渐渐地培育出一个 很大的果园,各种果树应有尽有。他懂得嫁接,有时一棵苹果树上忽然结出三个品 种的苹果。果园带来莫大的好处,而且给家庭带来欢乐。 1929年大儿子谢尔盖(我的父亲)与邻居戈普卡洛的女儿结婚。起初小两口住 在爷爷安德烈家里,但不久便分开单过了。土地也得分。爷爷安德烈不接受集体化, 没有加入集体农庄,一直是个体农民。 1933年斯塔夫罗波尔闹饥荒。就饥荒的原因何在的问题历史学家至今仍在争论: 是否特地制造这次饥荒来最终制服农民呢?要么是天气条件起了主要作用?我不知 道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我们这里倒确实是天旱。然而问题不仅仅在旱灾。大规模 集体化破坏了千百年来形成的生活基础,破坏了农村中经营管理和生活保障的习惯 方式。我认为这才是主要的。当然也加上长期滴雨未下。可说是雪上加霜。 饥荒来势凶猛。普里沃利诺耶的村民饿死了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有的人家成了 绝户,直到战争前夕,那些破烂不堪、没有主人的农舍仍然孤苦伶仃地留在村子里。 爷爷安德烈有三个孩子死于饥荒。他本人则于1934年春天因未完成播种计划而 被捕,当时上面给个体农民定了这样的计划。可是缺种子,计划便无法完成。爷爷 安德烈被当成 “怠工者” 派到伊尔库茨克州去伐木。奶奶斯捷潘尼达带着阿纳斯 塔西娅和亚历山德拉两个孩子留在家里。我父亲承担了所有的操心事:谁也不需要 家了。爷爷安德烈在劳改营干的不错,于两年后,即1935年提前释放。他带着两张 突击队员奖状回到普里沃利诺耶,立刻加入集体农庄。因为他会干活,不久即开始 管理农庄的养猪场,养猪场始终在区里位居榜首。爷爷又开始获得奖状。 至战争前夕,生活开始走上正轨。外公和爷爷都在家里。商店里出现了花布、 煤油。集体农庄开始按劳动日发给粮食。外公潘捷列伊伊将草屋顶换成瓦屋顶。留 声机随处可以买到。流动放映队开始来放无声电影,尽管次数还很少。让我们这些 小孩子最开心的,是有人时不时从外面运来冰淇淋。人们在劳动之余、星期天举家 前往林带休息。男人们唱拖长声音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歌曲,喝伏特加酒,有时候打 架。小男孩打球,女人们则彼此讲讲新闻,并照料丈夫和孩子。 就在一个这样的星期天早晨,1941年6月22日,传来可怕的消息:战争开始了。 普里沃利诺耶的全体居民都聚集在村苏维埃旁边,那里放了一个收音机,大家屏住 呼吸,聆听莫洛托夫的演说。 战争 战争我全都记得,尽管有人会觉得这是夸大其词。后来、战后经历的许多事情 现已淡漠,而战争期间的情景和事件却深人脑海,永生难忘。 战争开始时,我已满10岁。我记得,短短几个星期村子就空了:男人没有了。 区军事委员会的动员通知书是在大家都已收工的夜晚送来的。人们正围坐在桌前吃 晚饭,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人人都屏息静气……没事儿,这次通信员跑了过去。 父亲和其他机械师一样暂缓人伍,因为正在收割粮食,然而到8月份他也入伍了。晚 上接到通知,夜里集合。早上把东西往小车上一放,就往20公里开外的区中心进发 了。全家出动来送别,一路上眼泪不断,嘱咐也不断。区中心是最后告别的地方。 妻儿父母捶胸顿足,号哭声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呻吟。父亲最后给我买了冰淇淋和 巴拉莱卡琴做纪念。 父亲上前线后,家里的许多活也得做。1942年春天起,又加上了菜园里的活, 菜园供养着全家人。母亲天刚亮就起床,开始创地除草,然后把活交给我,就去农 庄的地里干活。后来我的主要职责是储备喂奶牛的草料和家里取暖用的燃料。我们 那里没有树林,就用压缩的粪便做厩肥干,但那是用来烤面包和做饭的。为了取暖, 都是储备草原上带刺的沙蓬。一切都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们这些战时的孩子跨过 童年,一下就进入了成人的生活。忘记了嬉戏打闹,中断了学业。成天都是一个人, 忙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有时候…… 有时候忽然忘掉世上的一切,为冬天的暴风雪或者夏日果园树枝所迷住,我心 驰神往,已经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却又如此向往的世界。那是幻想 的世界,儿童想象的世界。 从1942年夏末开始,一股撤退的浪潮从罗斯托夫滚滚而来,经过我们这个地方。 人们相随而行,有人背着背囊和口袋,有人推着儿童车或者手推车。拿东西换吃的。 驱赶着奶牛、马群、羊群。 外婆瓦西里萨和外公潘捷列伊伊也收拾起自己的什物,不知往哪儿去了。人们 把村石油站的油桶打开,将油料倒入水量不大的小河叶戈尔雷克。放火烧掉尚未收 割的庄稼。 1944年夏末,从前线寄来一封神秘莫测的信。拆开一看,里面是父亲上前线时 带走的证件和家里的照片,还有一张短短的通知,说是上士谢尔盖·戈尔巴乔夫已 在喀尔巴的马古拉山上英勇阵亡…… 此前父亲已走过了一条漫长的战争之路。我当上苏联总统之后,国防部长德· 季·亚佐夫赠给我一件极不寻常的礼物--父亲战争期间所在部队的军史。我怀着 万分激动的心情读了这部军史,更加深刻而清楚地认识到,我国人民走向胜利的道 路是何等艰苦,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何等沉重。 父亲转战各地的许多情况我是听他自己讲的,我现在看到了书面文献。父亲人 伍后到了克拉斯诺达尔,当地在步兵学校的范围内组建了由中校科列斯尼科夫任旅 长的独立旅。父亲早在1941年11-12月间罗斯托夫附近的战斗中就接受了第一次战 斗洗礼,其时他在外高加索方面军第56军。独立旅伤亡惨重:死440人,伤120人, 651人失踪。父亲幸免于难。此后至1942年3月,担任米阿斯河防卫任务。又有大量 伤亡。独立旅奉命开往米丘林斯克,改组为第161步兵师,此后又开往沃罗涅日,编 入第60军。 当时,他有数十次牺牲的可能。161师参加了库尔斯克弧形地带战役、奥斯特罗 戈日斯克一罗索什战役和哈尔科夫战役,曾在佩列亚斯拉夫-赫梅利尼茨基区参与 强渡第聂伯河,曾参与扼守著名的布克林诺桥头堡。 父亲后来讲到他们在天上轰炸不断和炮火猛烈密集的情况下强渡第聂伯河的情 况,当时乘坐的是小渔船、“应用器材”、自制的木筏和渡轮。父亲担任狙击小分 队队长,任务是保证一条渡轮上的迫击炮顺利到达对岸。他们在炸弹和炮弹的爆炸 声中,朝着对岸若明若暗的灯光驶去。虽说是在夜间,他却觉得第聂伯河的河水已 被鲜血染得通红。 父亲因强渡第聂伯河而获得勇敢奖章,他为此感到十分自豪,尽管后来也有过 其他的奖励,包括两枚红星勋章。1943年11-12月,他所在的师参加了基辅战役。 1944年4月参加了普罗斯库罗夫一切尔诺夫策战役。同年7-8月参加了利沃夫一桑多 米尔战役和解放斯坦尼斯拉夫市的战斗。 该师在喀尔巴死461人,伤1500余人。想不到在经历如此血腥的屠杀之后,竟然 在这座可诅咒的马古拉山上丢了性命…… 家里哭了三天。后来……父亲来了一封信,说他安然无恙。 两封信上的日期都是1944年8月27日。也许是给我们写好信后,去参加战斗时牺 牲了?可4天之后又收到父亲一封信,是8月31日写的。这么说,父亲依然健在,继 续打击着法西斯匪徒!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对写信通报他的死讯的人表示愤慨。 父亲在回信中为前线战士辩护说:“孩子,你不该责骂战士们:前方什么事情都会 发生。” 这句话我终生不忘。 直到战争结束后,父亲才给我们讲了1944年8月所发生的事情。在一次进攻前夕 接到命令:夜间在马古拉山上搭建指挥所。山上林木葱郁,只有山顶光秃秃的,从 那里望下去,西边的山坡一览无余。于是决定在那里设立指挥所。侦察兵往前去了, 父亲同他的狙击分队开始工作。他把装有证件和照片的挎包放在新挖战壕的胸墙上。 突然下面树林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和枪声。父亲断定这是自己人,是侦察兵回来了。 他走上前去,冲他们喊道:“你们要干吗?往哪儿打枪?” 回答他的是一阵猛烈的 自动步枪火力…… 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德国人。狙击手们四散跑开。是漆黑的夜色救 了他们。无一伤亡。简直是奇迹。父亲开玩笑说:“第二次生命。”欣喜之余,修 家书一封,只报了个平安,再未细说。 第二天早上开始攻击后,步兵在高地上发现父亲的挎包。他们断定父亲已在攻 打马古拉山时阵亡,便将一部分证件和照片寄至家中。 然而战争还是给上土戈尔巴乔夫留下了终生的印记…… 有一次,他们经历了艰难而危险的深入敌后的袭击、布雷、破坏公用设施,几 天晚上没有合眼,事后获准休息一个星期。他们到了离前线数公里的地方,头一夜 就是想睡个够。周围林木葱宠,万籁俱寂,完完全全是和平的气氛。士兵们全身都 酥软下来。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个地区的上空爆发了一次空战。父亲和他的狙击手 们倒要看看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炸弹的呼啸声、爆炸声此起彼伏。有人想到了大喊:“卧倒!” 全都扑向地面。 一枚炸弹就在父亲的附近爆炸,偌大的弹片劈伤了他的一条腿。只要再偏上那么几 毫米,腿就劈断了。这回又是万幸,骨头没有伤着。 此事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科西策。父亲的前线生活就此结束。他在克拉科夫 的军医院接受治疗,那已是1945年5月9日--胜利日的前夕。 战争成了全国可怕的悲剧。费尽千辛万苦才搞起来的东西毁于一旦。幸福生活 的希望毁于一旦。家庭毁于一旦:孩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姑娘失去未婚夫。 前线战士遭遇到了极其艰苦和可怕的考验。地球上的人们对于这一代男人和女 人欠下了债。战争年代的种种经历和见闻,父亲至死也无法摆脱。关于战争他讲得 很多。讲到战争初期是何等地艰苦,武器不够,而且还不会打仗。 在塔甘罗格附近给他们这个战区增派了援兵--黑海舰队的数千名水兵。年轻 力壮,面色红润,一个赛一个。“步兵,我们来给你们现身说法吧。” 有一天,水 兵们借着酒劲儿,散成密集的散兵线,端着刺刀投入进攻。德国人用机枪和迫击炮 来》寸付他们。于是水兵们几乎全都留在这块田野上。大地铺满了身着黑色短呢衣 和海魂衫的躯体。 父亲在塔甘罗格附近也曾参加肉搏战。他后来讲过。脑子里只有一个东西:不 是德国人干掉你,就是你把他干掉。此外没有任何想法。一个劲儿地打啊,刺啊, 开枪啊,跟野兽没两样。还有那野兽般的吼声。并不是人人都顶得下来。而且其他 人得经过几个小时,才能勉强恢复到正常状态。我看到,父亲直到多年之后,讲到 这些事情也仍然是十分痛苦。 战争期间我和所有人一样,经历过许多事情。虽然如此,在谈到战争时,仍然 往往回忆起一幅噩梦般的图画。1943年2月底3月初,一场雪过后,我和其他孩子为 寻找战利品,来到普里沃利诺耶和邻近的白动土村之间一个远处的林带。我们碰见 了一批红军战士的遗骸,1942年夏天,他们在这里进行了自己的最后一次战斗。这 是无法描写的:完全腐烂和已被啃光的躯体,戴着锈蚀钢盔的头骨,腐烂的军便服 里那紧握步枪的发白的手骨。这里还有手提式机枪、手榴弹、一堆堆空弹壳。他们 就这样躺在战壕和弹坑的脏水中,未加埋葬,用眼眶的黑窟窿望着我们 我们惊呆了。回家时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 那些无名战士后来安葬在阵亡将士公墓。我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外人或者不相干 的人。如今普里沃利诺耶村中心矗立着一个普通的方尖碑。碑上镌刻着战争中未能 生还者的名字。其中整整一行都姓戈尔巴乔夫。 战争结束时,我14岁。我们这一代是战争之子的一代。战争燎伤了我们,它在 我们的性格上以及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第三章 莫斯科大学 录取为住校生 我于1950年中学毕业,因成绩突出获得银质奖章。我已满19周岁,是应征入伍 的年龄,需要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毕业以后你自己看着办。你要是想工作,我们就一起干。 想学习,就接着上,我尽量支援你。不过这事非同小可,主意只能由你自己来拿。” 我的倾向十分明确:继续学习。这是当年我的同龄人的典型倾向。国家正在恢 复和建设,工程师、农艺师、医生、教师都很缺乏。往往是全班学生统统升入大学。 即使成绩最差的学生,也能找到录取条件较宽的大学报考。 我的同班同学都报考斯塔夫罗波尔、克拉斯诺达尔和罗斯托夫的学校。我则认 为要上就上最大的大学--国立罗蒙诺索夫莫斯科大学的法律系。 不能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对于什么是法学和法制,我当时只有相当模 糊的概念。但是我敬仰法官和检察官的地位。我把材料寄到法律系招生办公室,就 开始等待。过了一些日子,没有任何反应。我发了一封已为回电付费的电报,这回 得到了通知书:“已被录取,并提供宿舍。” 就是说已按最高档次录取,甚至面谈 也免了。看来,一切都起了作用:“工人农民出身”,工龄,已是候补党员,当然 还有最高级政府奖励。总之,就当时主要靠前线战士来达到的对大学生社会结构的 “优化” 而言,我也算是合适的人选。 于是,我成了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头几个星期以至头几个月,我都感到不大舒 服。对比一下吧:普里沃利诺耶村和莫斯科。我从新朋友那里初次听到“莫斯科是 个大农村”这样的说法。列宁格勒人特别喜欢重复这个说法。然而在我这个农村中 长大的人看来,莫斯科是个庞然大物,一个巨型城市。当时的不安心情至今印象很 深。 对我说来,一切都是第一次:红场,克里姆林宫,大剧院--第一部歌剧,第 一部芭蕾舞剧,特列嘉柯夫美术馆,普希金美术博物馆,第一次泛舟莫斯科河,到 莫斯科近郊游玩,第一次十月革命节游行……每次都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认识新事物 的感觉。 尽管如此,最先回忆起来的,还是大学宿舍那其貌不扬的楼房,它位于索科尔 尼基的斯特罗门卡大街上。我们每天都要辗转奔波七公里跑上一趟(乘地铁、电车 和步行),到母校去再回来。每次这样的行进都使我们见识到新的市区,我们对这 个城市愈来愈依恋了。当然,老莫斯科和她那素来就有的“俄罗斯特色”,那纵横 交错的小街道小胡同,别说是5年,就是50年也休想弄清楚。然而大学周围的所有街 道和胡同、宿舍周围大学生群岛的所有小岛却永远留在记忆之中:鲁萨科夫大街的 大锤电影院和鲁萨科夫俱乐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广场那绝无仅有的情调,布赫沃 斯托夫大街那古色古香的塔楼,索科尔尼基的公园。 到后来,已经是四年级了,我们搬到列宁山上,两个人住一套房,往往躲在 “贵族之家”里一两个星期不进城。可当初在斯特罗门卡大街,我们这些一年级学 生是22人住在一间房里,到二年级是11个人,三年级6个人。 这里设有自己的带小吃部的饭厅,花上几戈比就可以买一杯茶,就茶吃面包, 面包管饱,都放在桌上的盘子里。这里还有理发店和洗衣房,不过衣服常常是自己 动手洗,因为没有钱,也没有可供换洗的衣服。这里有自己的门诊部。这对我说来 倒挺新鲜,因为我们村里没有,只有一个卫生站。这里还有图书馆、宽敞的阅览室, 俱乐部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组和运动队。这是一个完全特殊的世界,一个具有自己不 成文的惯例和规则的学生大家庭。 我们大学生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文科各系的助学金为每月220卢布(1961年以前 的币值)。诚然,我一度因为是优等生和担任社会工作,曾领到过很高的个人助学 金,叫做加里宁助学金,金额为580卢布。此外家里每月寄200卢布。这笔钱的代价 我很清楚:父母亲在自家宅院里种上蔬菜、养上鸡鸭,再拉到城里市场上去卖。 在莫斯科处处都得节约。不过,同我的大多数朋友一样,每到发助学金之前的 那个星期,就感到特别紧张。只得吃“干粮”了,来上一个青果罐头或者是其他不 超过一个卢布的东西。即使如此,那最后一个卢布也不是花在吃上,而是拿去买电 影票了。 大学里的学习从一开始就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学习占据了所有的时间。我学习 起来如饥似渴,如醉如痴。家在莫斯科的朋友取笑我说,许多我觉得新鲜的东西, 人家早在中学时就会了。可我念的是农村中学啊。 斯大林之死 1953年3月5日严寒的早晨。在通常上公共课的16号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老 师走了进来,以悲哀的声音,噙着眼泪,向大家报告了74岁老人过早逝世的消息…… 有些学生的亲人曾在大清洗中受到迫害,他们当时已经(或多或少)认识到现制度的极权本质。然而大多数学生都深感悲痛,认为这是全国的悲剧。不必隐瞒, 我当时的感情大致就是如此。 我中学的毕业作文题目为:《斯大林是我们战斗的荣光,斯大林是我们青春的骄傲》。作文得了最高分,后来又作为样板向毕业生展出了几年。我可是了解现实 生活、也了解他执政年代所发生的某些事情的。 前不久我看到萨哈罗夫院士写于1953年3月的一封信,信中说:“我正处于伟人 逝世的印象之中。我在思考他的仁爱……”可见,这并非我一人所特有。 那几天仿佛再没有比向斯大林告别更为重要的任务了。我是和一些同班同学一 起去的。大家十分缓慢地艰难行进,走了整整一天,往往几个小时都在那儿原地踏 步。我们顺利地绕小胡同,避开了特卢布纳亚广场,广场上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挤人 事故,许多参加吊唁活动的人因此丢了性命。我们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走了整整一 夜。终于来到遗体前面。 从前在参加节日游行时,即使从远处我也始终没有看见过斯大林。如今在圆柱 大厅里才第一次看到他……死去的他。那是一张木然不动、呈蜡黄色、毫无生气的 面孔。我用目光在他身上寻找伟大的痕迹,但所看到的东西却妨碍着我,并产生出 种种混杂在一起的感情。 “我们今后会怎么样?” 无论对斯大林的态度如何,这自然是1953年3月摆在 每个人面前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因为死者乃是整个体制的化身。 “解冻” 不久便出现了第一批变化的征兆。一医生案件” 被中止了。《真理报》、后来 其他报纸开始刊登关于“个人崇拜”(不错,暂时没有点名)及其与马列主义毫不 相容的文章。文化领域出现了“解冻”。这一切当然不会不在大学里反映出来。讲 课愈来愈有意思,课堂讨论、学生小组的活动也愈来愈活跃。“解冻” 影响到我国 各社会组织的活动。 前面提到的几次“晚期斯大林主义” 运动使得某一部分高年级前线战士的心灵 深受刺激,这些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一手进行的。他们的影响开始明显下降。 我记得曾为“列别杰夫集团案” 开了三天大会。列别杰夫本是法律系党委书记, 他培植亲信,实际上已篡夺了系里的大权,控制了党委会和系办公室。他对全体教 师施加影响,干预生活的各个方面和系里的日常工作。经过激烈的三天辩论之后, 将他免职。我们年级也有了自己新的领导人,并且这已经不是我入学之初那些当权 的莫斯科人,而是“外省人” 了。 最后两个学年,大学里的气氛开始发生变化。人们起初是提心吊胆、后来便愈 来愈无所顾忌地对于某些历史事件以及当代政治生活的某些现象的“固定” 解释表 示怀疑。当然,离公开的意见多元化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党的领导机关和其他机关 虽说是放松了手中的意识形态缰绳,却决不打算完全撒开不管。 相遇 大学几年的学习对我说来不仅异常有趣,而且相当紧张。课内课外的学习时间 加起来,每天至少12~14个小时。必须填补农村中学的缺陷,这种缺陷已经表现出 来了,尤其是在头两年。至于说到缺乏自尊心,老实讲,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所 有的新东西我都掌握得相当快,而为了巩固所学的知识,却需要仔细阅读大量额外 的参考书。顺便提一句,这就是莫斯科大学的教学与其他高校的不同之处。 我是个爱交往的人,我与同年级的同学以及系里许多学生都保持着同志式的关 系,这也是团内职务的要求。还有一个范围较小的朋友圈子。他们是:尤拉·托皮 林,瓦列里·沙普科,瓦西里·祖布科夫,沃洛佳·利伯曼,兹杰涅克·姆雷纳尔 日,鲁道夫·科尔恰诺夫,廖尼亚·塔拉韦季耶夫,维克多·维什尼亚科夫,瓦洛 佳·利哈乔夫,娜塔莎·博罗夫科娃,娜佳·米哈廖娃,利亚·亚历山德罗娃,萨 沙·费利波夫,柳夏·罗斯洛娃,埃拉·基列耶娃,瓦利姬·雷洛娃,加利姬·达 纽舍夫斯卡娅,瓦洛佳·大库兹明。我与他们以及许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人一起, 进入了首都这个陌生的大世界。 我们曾一起去看戏、看电影、听音乐会、看画展。经常在一起准备功课和考试。 莫斯科大学不仅是思想方式不同、生活经验各异、分属不同民族的人们的荟萃 之地。这里也有人的命运的相互交汇,这种交汇有时转瞬即逝,但往往也有从此永 远交汇下去的。而且有一个经常出现这种邂逅相遇的中心,就是我们在斯特罗门卡 大街上的学生俱乐部。 一座简陋的低矮楼房,好像是昔日的兵营,却成了我们的真正文化的发源地。 名噪一时的歌唱家和演员均曾在此演出。其中有:列梅舍夫,科兹罗夫斯基,奥布 霍娃,扬申,马列茨卡娅,莫尔德温诺夫。堪称莫斯科演艺界的精英。演员本人将 演出看作是一种职责:培养青年对美好事物的感觉。这是艺术界知识分子的优秀传 统,它可以追溯到革命前时代,可惜今天已几乎丧失殆尽。这样的演出活动确实使 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得以了解真正的艺术。 如上所述,俱乐部里有许多小组,可说是五花八门,既有学习煎鸡蛋和改旧衣 裤的家政小组,也有交谊舞小组。当时几乎是人人都很痴迷交谊舞。俱乐部经常举 行舞会。我很少参加,更喜欢钻书本。可同年级的同学经常去,回来以后就对自己 舞伴的优点展开热烈的讨论。 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看书,这时沃洛佳·利伯曼和尤拉·托皮林走了进来…… “米沙,那儿有这么一个女孩!新来的!咱们去吧!” “好吧,”我说,“你们先去,我回头就到……” 他们走了,我试着继续看我的书,可是一种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就到俱乐部去 了。我哪里知道这一去竟会与自己的命运有关。 刚一进门就看见身材高大、却像军人一样地衣着整齐、腰板挺直的托皮林了, 他正在同一位陌生的姑娘跳舞。乐曲声戛然而止。我走到他们面前,我们相识了。 赖莎·季塔连科在哲学系学习,该系与法律系同在一座大楼,她也住在斯特罗 门卡大街的宿舍里,我原先却没有看见过她,真是无法理解。 我一到莫斯科,就下定决心,在莫大五年期间要一心扑在学习上,决不搞“风 流韵事”。应当承认,同年级女孩很快就凭直觉感觉到了这一点,至少她们没有将 我归入“未婚夫”的范畴。我也绝对相信我能挺得住。可眼下…… 从这次见面开始,我就开始了难熬而幸福的日子。 当时我觉得,我们的初次相识没有使赖莎·马克西莫夫娜产生任何情感。她对 此处之泰然。这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来。我一直在寻找新的见面机会,有一天,又 是尤拉·托皮林邀请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同房间的女孩到我们这里来做客。我们请 她们吃茶点,通常都是这样,大家海阔天空,有些兴奋。我很想“加深印象”,我 认为当时自己显得很蠢。她始终很矜持,而且第一个提出要走…… 我一再设法与她见面、攀谈。可是几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直到19 51年12月,才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有一天晚上,我做完功课后到俱乐部去。那里正 在举行与文化活动家的见面会。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宣布稍稍休息。我顺着过 道往主席台走,想找熟人。 我在前进中先是感觉到、后来才发现有人在注视着我。我与赖莎·马克西莫夫 娜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正在找坐位。 “我正好要走,”她站起来说道,“这里我不是很感兴趣。” 我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便提出来跟她一起离开。她并未表示反对,于是我 俩一起走出俱乐部。我们在宿舍区里溜达,说东道西。按照大学生的标准还有点早 --将近10点钟,我邀请她一起去城里走走。赖莎·马克西莫夫娜表示同意,几分 钟后,我们再次会合,顺着斯特罗门卡大街往卢萨科夫俱乐部的方向走去。 我们久久地漫步街头,话语连绵,但谈得最多的是关于面临的考试和大学生的 事情。第二天又再次见面,不久,我们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一起度过了。仿佛我生 活中其余的一切均已退居次要地位。老实说,那几个星期连学业也荒废了,不过考 查和考试都顺利通过了。我到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宿舍去得愈来愈勤,结识了她 的两位女友及其男伴--梅拉布·马马尔达什维利和尤里·列瓦达(前者后来成了 著名哲学家,后者是同样有名的社会学家)。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交谈者,可我凭直 觉感到,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和我一样,最喜欢的是我们两人在一起。因此我们宁 可街头漫步,也不愿在一起聚会。 然而,冬天却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我们像往常一样课后在莫霍瓦亚大 街莫大的院子里见面,决定步行去斯特罗门卡大街。可赖莎·马克西莫夫娜一路上 几乎一句话不说,也不太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便直截了当地问 她出什么事了。她的回答是:“我们不必见面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感觉很好。我又 回到生活中来了。同一个我曾经相信过的人决裂,使我痛苦万分。很感谢你。但是 这种事再来一次我就无法承受了。最好现在就趁早结束我们的关系……” 两人一路无言。快到斯特罗门卡大街的时候,我对赖莎·马克西莫夫娜说,无 法满足她的要求,那对我说来简直是一场灾难。这也成了我对她的爱情表白。 进了宿舍楼,我把赖莎·马克西莫夫娜送回房间,分手时我说,两天以后还要 在莫大院子里等她,地点不变。 “我们不必见面了,” 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再次斩钉截铁地说。 “我等着你。” 两天以后,我们见面了。 我们又在一起度过全部的课余时间了。我们在莫斯科的林荫道上徘徊流连,互 相倾吐衷情,惊喜交集地发现彼此身上所有使两人亲近起来的东西。1952年6月的一 个夜晚,我们在斯特罗门卡大街宿舍的小花园里谈兴甚浓,彻夜未眠。也许在那个 六月的夜晚最终明白了:我们不能够也不应该分开。生活表明:我们彼此并没有选 错。 一年后我们决定结婚。但是出现了这种情况下通常会遇到的问题:在哪儿住, 父母对“大学生结婚”会说什么,主要是婚后靠什么过活?就靠两份微不足道的助 学金和家里(多半是象征性的)帮助吗? 根本就别指望在斯特罗门卡大街宿舍里要个单间。然而青春毕竟是青春。上完 三年级后我回到家乡,向父母通报了我的决定,整个收割季节我都在拖拉机站干机 械手的活,特别卖力气。父亲嘲笑道:“有了新的动力。” 临去莫斯科之前,我和父亲卖了9公担粮食,加上现金报酬将近有1000卢布,这 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我原先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于是我们的“家庭计划” 便有了物质基础。 我提前几天去了莫斯科,以便迎接假期回乡探亲的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有一 次我们一起散步时路过索科尔尼基户籍登记处。我提议:“进去看看!” 我们走进去,问清了登记结婚都需要哪些证件。1953年9月25日,我们再次跨入 这个可敬机关的大门,领到一张编号为PB047489的证件,证明公民米哈伊尔·谢尔 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1931年生人)和公民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季塔连科(19 32年生人)依法结婚,有关签名和印章已经查明属实。多少有些缺乏诗意,不过倒 是进展神速。 在我们的家庭“民间创作”中,还保留着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恰好在那几天做 梦的回忆。 仿佛我们(她和我)都在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下面,只有上面很高的地方有点光 线。我们相互搀扶着,顺着木井架往上爬。手已受伤,流着鲜血。疼痛难忍。赖莎 ·马克西莫夫娜掉了下去,我把她抓住,我们又慢慢地往上爬。最后精疲力竭,终 于爬出这个黑洞。我们面前是一条笔直、清洁、两侧镶有森林的光明大道。前方地 平线上是巨大的、鲜艳夺目的太阳,大道仿佛汇人和融人到太阳中去。我们迎着太 阳前进。忽然之间……从大道两侧开始在我们前面落下一道道可怕的黑影。这是什 么?森林呼啸着回答道:“敌人,敌人,敌人。”心脏一阵发紧……我们携起手来, 继续沿着大道向着地平线、向着太阳走去…… 大学生婚礼 婚礼是后来,到11月7日十月革命节才举行的。婚礼之前,用夏天挣的钱在基洛 夫大街一家成衣店给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做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布料用的是意大利 纱。她穿上这条裙子真是美丽动人。我是平生第一次做了一套贵重料子的西装,料 子名叫“突击队员”。这样,在仪式前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只是新娘子的白鞋没有 钱买,不得不向女友借债了。 婚礼在斯特罗门卡大街的营养餐厅举行。前来参加婚礼的都是同年级的朋友。 上的是大学生菜肴:以必备的凉拌菜为主。喝的是香摈酒和首都牌酒。大家纷纷起 立致祝酒词。兹杰涅克居然往自己考究的“进口” 西服上撒了大块的油污。食堂里 欢声笑语,大家翩翩起舞。那是个真正的大学生婚礼。因此,诚如俄国革命者心爱 的歌中唱的那样,“我们并未在教堂里举行婚礼”…… 我们家庭生活中开始了一个有些“奇怪的” 阶段。我们几乎整天都在一起,到 了晚上再各自回到斯特罗门卡大街那人满为患的“住所”。我们直到秋天搬到列宁 山上的宿舍时,才分到了单间。这里住的是理科学生和文科高年级的学生。 未能分到“一家一户” 的单间。更有甚者,校长办公室担心我们的道德问题, 实行了绝无仅有的学生住宿办法。将全部宿舍分成两部分:男生部和女生部。赖莎 ·马克西莫夫娜住在了区,我住在乙区。进入每个区都有严格的出人证制度的限制。 好不容易才获准每日探视。而且每次我都得随身带上注明已经登记结婚的身份证。 可是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11点整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房间里就会响起刺耳的电 话铃声,楼层的女值班员说:“你们那里有外人。” 不过好在1953年12月到了,召开了斯大林去世后的第一次团代会,我们这些学 生代表针对校长办公室成员的假仁假义把他们批了个体无完肤。在会议进行中贴出 了反映学校生活实际的讽刺画。其中的一张(有四五米长)画了校长的一只脚,他 皮鞋下面踩着一张结婚证。 共青团提出的意见尖锐而果断。一切都经过重新审议,并作了改变。学生开始 分系住宿。恢复了正常的交往。生活进入了自然的轨道。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家庭早 餐和家庭晚餐,甚至有了家庭午餐。朋友到我们这里来串门。总之,我们十分幸福, 我已经开始感到自己是个有家眷的人。 前途未卜 五年的学习结束了。现在是毕业生最心神不安的日子:分配工作。分配结果实 际上会决定整个今后的生活道路。 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已经过了这一关。她比我早一年毕业,考上研究生,通过 了副博士考试,正在写论文,她将来肯定是在首都从事科研工作。 也有人建议我报考集体农庄法教研室的研究生,但我无法接受这个建议,是出 于原则性的考虑。我对所谓“集体农庄法”的态度已彻底弄清。我认为这门科目绝 对是不科学的。 不过,我并不担心我的前途。我作为团组织书记参加了分配委员会,知道我的 命运已经决定。我和其他12名毕业生(其中11名为前线战士)都分配到苏联检察院。 对斯大林大清洗受害者的平反工作开始了,打算在重新组建的对于国家安全机 关的案件处理进行检查监督的部门中使用我们。为正义的胜利而斗争,这是我对于 自己未来工作的想象,这也完全符合我的政治信念和道德信念。 6月30日考完最后一门。我回到宿舍,发现邮箱里有一封公函,大意是请我到未 来工作的单位苏联检察院去。我去的时候兴高采烈,期待着关于我的新职务的谈话, 还想着要提出的建议该如何措辞。然而当我兴冲冲、笑呵呵地跨进信上所指的办公 室时,听到的却是该处官员那冷若冰霜、照章办事的通知:“无法录用您在苏联检 察院工作。” 原来,政府作了一个决定,严禁接收法律院校毕业生进入中央司法机关工作。 这样做的理由是,在造成30年代大清洗愈演愈烈的诸多原因中,据说也有这么一条: 幼稚的青年太多,他们没有任何职业经验和生活经验,却掌握着生杀大权。于是, 我这个出生在大清洗中受害家庭的人,却不由自主地成了“恢复社会主义法制斗争” 的受害者。岂非咄咄怪事! 这是对我的全部计划的打击。计划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当然,我可以在大学 里找个美差,以便留在莫斯科。我的朋友已经在为我出谋划策了。但是我没有这个 想法。 有人建议我到托木斯克检察院、布拉戈维申斯克检察院、后来又是塔吉克共和 国检察院去工作,最后,是到距首都咫尺之遥的斯图皮诺去当市检察长助手,那里 还提供住房。我和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对这些建议均未多加考虑。干吗要到人地两 生之处,到人家那里去寻找幸福呢?因为无论西伯利亚的严寒还是中亚地区的酷热, 斯塔夫罗波尔都并不缺少。 决定作出了。于是,在派遣信写有“交苏联检察院使用” 字样的地方,划掉 “苏联” 二字,并在该行上方填写“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 的字样。 总之是回家,回到斯塔夫罗波尔。决定先去看望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父母。 要“祈求宽恕过失”。 他们对我们的态度不冷不热:谈不上不友善,却也并未掩饰自己的怨气,因为 我们结婚是先斩后奏。今天我作为一个父亲对此完全能够理解。而我们又给他们增 加了一条消息:女儿在莫斯科的研究生不念了,我要把她带到默默无闻的地方,到 一个叫做斯塔夫罗波尔的“洞穴”里去。 同家里的年轻一代--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弟弟热尼亚和刚刚中学毕业的妹 妹柳达相处没有任何问题,很快便彼此产生好感。同父母亲相处就麻烦一点。父亲 比较冷静,而同母亲亚历山德拉·彼得罗夫娜起初就是不好相处。到后来我们确立 了亲密无间的关系。双方的父亲特别要好。 我让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在父母家住上一个月,自己则回到莫斯科。7月的最后 几天一直在做临行前的准备。我们的全部东西都装进两个箱子。主要的行李是书, 我好不容易搞到一口大木箱,装了满满一箱,运到车站发“慢件”,这样要便宜点。 夜里我自己也该上路了。我回到宿舍。冲了个淋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第 一次思考后来曾不只一次地想到过的问题:在我的生活中,莫斯科大学意味着什么? 我很清楚,1950年夏天首次跨入莫霍瓦亚大街大楼的那个“工农青年” 和五年 后准备前往斯塔夫罗波尔的莫大毕业生,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判若两人。 当然,家庭是我作为个人和公民的成长中至关重要的推动因素。当然,中学和 中学老师在我的进一步成长中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我还要感谢我那些年长的同志 --机械手们,是他们教会我如何工作,并帮助我认识到劳动者的一系列价值观念。 尽管如此,正是莫斯科大学给了我决定我的生活选择的基本知识和道德力量。正是 在这里开始了长年累月对我国历史、它的现在和将来进行重新思考的漫长过程。可 以断言:如果没有这五年,也就没有政治家戈尔巴乔夫。 大学给定的智力高度使我永远避免了自高自大和自以为是。它帮助我在日后生 活最困难的日子里挺了过来,到那时我的生活环境、交往范围已完全不同,人们看 重的不是智力,而是完全不同的“美德”。 我在看自传体小说时,注意到有些作者为自己所经历的考验感到十分自豪。他 们把生活本身看成“大学”。我的生活中也有各种变故,经过的苦难也不少。但我 还是认为,我的经历中只有一所大学,那就是莫斯科国立罗蒙诺索夫大学。 第四章 初试锋芒 省城 斯塔夫罗波尔没有人来迎接我。我把东西放在车站寄存处,便出去找安身之地 了。我对城里情况一无所知,以前只是偶尔光顾。找到了一个旅馆,名叫“厄尔布 鲁斯”。我就在这里下榻。我交过床铺钱,便出去逛街了。 城里处处树木葱茏、绿草如茵,一派古典省城的景象,令我惊叹不已。三四层 楼房并不多见,一两层唱主角,房屋的旁边和上面都盖满了小屋,而且都是俄罗斯 边远地区许多小城所特有的那种最莫名其妙的建筑样式。每座房屋房顶上的烟囱, 仿佛是在证明没有暖气。后来我才得知,城市也没有上下水设施。 市中心位于高起的部分。那里也有老城堡的断垣残壁。据说这里还曾有过一座 金碧辉煌的古代大教堂,但在1942年德寇大兵压境时炸掉了。60年代以前,旧城的 很大一部分由中央广场和上市场占用,这里曾是全边疆区和邻近各州农产品的集散 地。 从市中心往下,也就是往东,是一条宽阔的大街,大街尽头,是昔日城堡大门 所在之处,叫做梯弗利斯大门。通往梯弗利斯的大门……最后,还有一处容易记住 的当地“名胜”--师范学院楼前的大水洼。总之,简直就是果戈里笔下的省城图 画。 厄尔布鲁斯旅馆的旁边是下市场。其泥泞不堪和蔬菜水果之便宜,均令人大吃 一惊。几个戈比就可以买到一大堆番茄。不过我花钱都很节省,省下来派别的用场: 必须在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抵达之前随便租个什么住房。 我从8月5日起在边疆区检察院开始见习。每天晚上满城里四处找住房。一天两 天过去了,先后看了几十处住房,却每次都不成功。最后单位的同事建议去找经纪 人。检察院和民警局同他们进行着殊死的斗争,将他们登记在册。给了我一个老牌 女经纪人的住址,是伊帕托夫街26号(如此“重要” 的材料记得很牢)。我去了, 她当下就明白我不是来“斗争”,而是来求助的。她收了我50卢布,给了三处房的 地址。其中的一处(在喀山大街)就成了我们未来几年的住处。 这里住着一对讨人喜欢、颇有教养的退休教师,还有他们的女儿女婿--柳芭 和沃洛佳。后来又添了个孙子,叫阿纳托利。房东给了我们一间见二平米的小屋, 其中炉子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从三个不大的窗户望出去,是个非常美丽的古色 古香的花园。不错,窗户关起来很费劲,它们全都歪斜了。家具就是一张又长又窄 的铁床,那网状床垫中间几乎已经耷拉到了地上。而且整个房间已多年无人收拾, 可是就凭我那点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与房东讲好了每月房租250卢布(按1 961年以前的币值)。至于木柴、煤炭、煤油,都得自己操心。我把那个虽说是“慢 件”、却也平安到达的大木箱放在房间中央,既当桌子,又作书架。自己做了挂衣 架。在赖莎·马克西莫夫娜临来之前买了两把椅子。置办家具到此为止。 与检察院一刀两断 苏联检察院工作人员所表现出来的毫不客气、对我家庭情况的漠不关心以及我 分配的整个经过,无不使我对是否搞专业工作颇为犹豫。在斯塔夫罗波尔的见习也 并未改变我的想法。于是我决定与检察院一刀两断。 我与共青团边疆区委进行了接触。在这里遇见了以前的熟人。我谈了自己的想 法。莫斯科大学的校徽以及关于我在法律系社会活动情况的介绍看来是起了作用。 几天后我被请去与边疆区团委第一书记维克托·米罗年科谈话。我们见面认识,彼 此交谈,我接受了调到区团委工作的建议,是去担任宣传鼓动部副部长。 似乎一切顺利。但只是乍一看来如此。作为年轻专家,我必须到所分配的地方 报到并从事委派给我的工作。现在必须把边疆区检察院的事情办妥。好在米罗年科 就我调到共青团工作问题已征得边疆区党委的同意。不过我决定不绕开边疆区检察 官,一再要求与他谈话。检察官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佩图霍夫威信很高,大家 都认为他很有主见、坚持原则。后来我在共青团工作时,不止一次地确信此言不谬。 “您有权决定是否放我走。不过我请求您满足我的愿望,”这是我对他说的最 后一句话。 关于这次谈话,我当天在给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信中写道:“今天与边疆区 检察长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不愉快的谈话。”次日又在下一封信中写道:“他们今 天又同我谈了一次,在挨着个儿把我大骂一通之后,同意我调到区团委去。” 数十年后,我于80年代收到佩图霍夫亲笔题赠的两本书和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今天,我怀着极其满意的心情想到,当时没有阻挡您的生活道路是做对了。”但 这都是后话了,而当时与佩图霍夫谈话之后毕竟心里还是很不痛快。 在共青团 在经历了战争和恢复的严峻时期之后的50年代,共青团内还保留着年轻人的朝 气、活跃的同志关系精神。共青团的全部工作都是靠热情来完成,即使最简单的事 情也不易办到。 我开始了在边疆区区团委的工作,我努力做到尽快熟悉工作,弄清我的新职责, 跑跑各地的团组织。我开始定期深人斯塔夫罗波尔的各区。路程远的地方需坐火车 或者搭乘顺路的汽车,在区里就多是步行。第一次发工资(发到手840卢布)就得去 买一双充革布长筒靴,在我们这个泥泞不堪的地方穿别的鞋根本不行。 当时出差,伙食问题更难解决。成天在路上走,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可是找 不到地方吃饭,什么小吃店、咖啡馆、食堂、小卖部,统统没有。哪位同事或者村 民可怜你,让你到他家去款待一番,来上一杯奶、一块面包就很不错。要是到哪个 当地领导家中去做客,那就算得上一件大事了。 过夜也是个大问题。除非是区中心,大部分村镇都没有旅馆或者客店。这时共 青团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么把你安排到哪个“玛尼亚大婶”家,要么接回自己家去 住。 每次下去都会认识愈来愈多的人,都会有一些新的发现。了解人,在生活的自 然状态下了解生活,对我说来这是最主要的。 最初下去时,有一次我来到边疆区东南部沃伦措沃一亚历山德罗夫区的苦山沟 村。成天都在修配厂、牧场和生产队度过,情况触目惊心,贫困破败到了极点。晚 上久久坐在集体农庄管委会,设法弄清那没完没了的问题。许多事情如今已想不起 来,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下面这个情景印象很深。有一天我和团组织书记决定 到最远的畜牧场去,看一看在那里工作的青年。我们在无法通行的泥泞中艰难跋涉。 在某一刻,我们好不容易走完一段上坡路后,来到一个小山冈,停下脚步。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图画确实离奇。村庄坐落在下面的山谷之中,绵延近20公里, 苦山沟河从它的两侧流过。极目所见,是凌乱不堪的低矮土屋,炊烟镣绕,黑色篱 笆曲曲弯弯 在这些简陋的土屋里,有着自己的生活。然而小街(如果可以这样称呼它们的 话)上空无一人。仿佛瘟疫横扫了村庄,仿佛这些土屋小天地之间并无任何接触和 联系。只有狗吠声此起彼伏。于是我想到,难怪年轻人都纷纷逃离这个被上帝遗忘 的村庄。他们是在逃离被遗忘的处境,逃离恐惧不安的感觉,他们是害怕在这里被 活活埋掉。 我站在小山风上想道:这叫什么,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 出差中耳闻目睹,感慨良多。想对亲人倾诉,于是我几乎每天晚上,只要是独 自一人,就给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往斯塔夫罗波尔写信。通常都得过上一个星期甚 至十天半月,往往我都已经到家了信才收到。然而这样的通信却可造成经常交往的 错觉。 原来,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将这些35年前的许多信件都保存起来了。在《我希 望……》一书中她公布了其中的某些片断。例如有这么一段:“……我曾经有多少 次来到普里沃里诺耶,那里却在进行着关于20卢布的谈话:上哪儿去弄这笔钱,而 且父亲一年到头都在干活。我真是一肚子怨气。我忍不住(说实话)要落泪。其他 人又如何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的父母和千千万万像他们这样的人理应过更 好的日子。” 人们理应过更好的日子,这就是我愈来愈关切的问题。 而生活在照常进行。出差一次接一次,有时是青年的事情,有时又是区党委的 任务。我经常当众讲话,话题也五花八门。 大家聚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我讲,问题主要不在我的口才。当时农村大多没 有通电通广播,电视更是闻所未闻,报纸要晚好多天,书籍很少。因此只要一宣布 “中央” 来了个讲课人,大家就到俱乐部来了。很高兴能有个交往的机会,舒舒服 眼地在长凳上坐下,后排的人悄悄嗑着葵花籽,准备坐在那里听下去,哪怕听到天 亮也行。 不过共青团工作中的“教育活动” 愈来愈被赫鲁晓夫发起的一个接一个的经济 运动给挤掉了。我很快就开始明白,党团机关的工作也自有其阴险之处。它提出现 成的“游戏规则”,将你塞进某种死框框。这里,在共青团机关,也有很大的从真 正的社会工作变成当官做老爷的危险,我当初从检察院出来就是想避开这个东西。 这个青年政治组织其实并无任何独立性可言,实际上充当苏共的“分包人”。 此外,共青团任何级别的任何采取独立行动的尝试,不仅不受欢迎,而且被当成危 险的事情。党组织把直接领导经济的职能揽在自己身上,自己成了经济机关不算, 希望共青团也照此办理。一切都通过经济成就来评价。经济上有成就,那么党组织 和共青团都干得不错。要是没有成就,那么政治工作就一钱不值。 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探索活跃的、人道的工作方式的做法,往往(说得轻点 是)得不到各级党委的理解。我去苦山沟和当地农庄(由于命运的作弄居然冠上列 宁的名字)后留下的印象,上面已经讲到。在那里呆了几天,意见听了一大堆,都 是冲着经济崩溃和暗淡无望的生活。然而最让青年人感到压抑的,则是那种完全与 世隔绝的感觉。得想想办法。 我决定就此与专家们一谈,专家基本上也都是年轻人,一致同意年轻人需要交 往的意见。决定成立几个政治教育和其他方面的小组,正所谓“凿开一道通向世界 的窗户”。举行了最初的几次活动。参加者不仅有年轻人,也有上年纪的人。大家 表示希望定期活动。坚冰打破了。出差结束后,我到区党委去找第一书记德米特里 耶夫。我向他讲了我在苦山沟的所见所闻和所做的工作,将全部意见和盘托出,便 回到了斯塔夫罗波尔。 没过一两天,边疆区党委把我叫去:你在那儿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 我说,“不过印象很糟糕。” “据区委书记讲,边疆区团委来了一个叫戈尔巴乔夫的人,他没有整顿秩序, 加强纪律,没有宣传先进的生产经验,却成立了一些‘示范性的小组”’。 我一时目瞪口呆,过后才明白过来。德米特里耶夫是这样推断的:戈尔巴乔夫 到了边疆区党委,肯定会讲村里的生活情况,讲对人不关心。于是老谋深算的德米 特里耶夫决定来一个“先下手为强”。至于苦山沟农民的贫穷和不幸,自然是只字 不提。 同德米特里耶夫的第二次冲突,也具有这种性质。那是后来我担任边疆区团委 书记时的事情。开始了又一次扩区的运动,他借此机会尽量把自己手下的红人都安 插到重要岗位上。下面怨声载道,我只得马上出发了。我同共青团员见面,安慰他 们,后来又到德米特里耶夫那里,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改组并不是打垮现有的社 会机构和任命“合适的人” 的借口。我回到斯塔夫罗波尔,又被请到边疆区党委那 里。原来德米特里耶夫已经来过电话了,他说,这个戈尔巴乔夫来了,你们得看着 他点儿,他显然在帮倒忙。 同我的共青团同事相处也不是一帆风顺。我的大学学历无疑使我具有一定的优 势,在就共同的问题发生争议时,我按照大学生习惯马上卷了进去,并提出也许对 方意料不及的什么论据,表明他们的观点站不住脚。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追求真理, 带着辩论的激情。 可有一次边疆区团委开会时,有人却公开责备我“滥用” 大学的教育程度。然 后在较小的范围内对我说: “米沙,你知道吗,我们喜欢你,尊重你,为你的知识,也为你的人品,可是 机关里许多同志一旦在争论中显得象个无知的人甚至傻瓜的时候,就感到很委屈。 他们只念过夜校的十年级,这难道是他们的过错吗?” 我认真地对待这个意见。而主要是帮助其中许多人到大学继续深造。 苏共二十大与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 1956年春天到了。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在大会秘密会议上的报告成了全国某 种政治上和心理上的震动。 我在边疆区党委看到了中央的通报信,信中几乎逐字逐句地将那篇报告叙述了 一遍。我赞成赫鲁晓夫的大无畏行动。我并未隐瞒自己的观点,当众表明了立场。 但我发现机关中对于报告的反应相当混乱,甚至可以说是张皇失措。 这种感情是可以理解的。几十年来,整个党的工作、我国社会的整个体制都是 建立在斯大林的威信之上的。一切都靠这个来说明和辩解。可如今“基础” 垮掉了。 每个机关工作人员所遵循的铁的纪律精神要求服从中央的新方针,但是远非每个人 都能领会和理解这个方针。许多人不露声色,静观事情的进一步发展,等待下一步 的指示。 问题出现了:共青团该作何种反应?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训练有素的工作人 员应当参加向青年宣讲二十大精神的工作。我们的行动计划已得到边疆区党委的批 准。我被派到新亚历山大区。我在那里遇到的情况可说是比较典型的。我下车伊始, 便去拜访主管意识形态的书记H.H.韦列坚尼科夫,他在了解我的任务后,深表同 情。据我的理解,他认为我简直就是在充当“炮灰”。不管怎么说,他自己是手足 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实话对你说吧,” 他说,“老百姓对谴责‘个人崇 拜’接受不了。” 我知道这种拿老百姓当借口是什么意思,那往往就是机关工作人员的情绪。于 是我决定必须亲自去体察人们的情绪。我在区里呆了两个星期,每天会见共青团员, 与共产党员谈话。印象是复杂的。“个人崇拜” 的话题在我的有些谈话对象那里, 尤其在青年和知识分子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接触过斯大林大清洗的人们中间,引起了 热烈的反响。另外一些人根本不肯相信报告中列举的事实,绝对接受不了对斯大林 I的活动和作用的评价。还有一些人(这种人还不少)并不怀疑事实的真实性,他们 老提同一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要“家丑外扬”?为什么要公开谈论这件事 情,把人们的思想搞乱? 我对许多普通人头脑里形成的那种对于大清洗的解释也大感吃惊。据说斯大林 在30年代清洗的,是那些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们遭到了报应。这样的说 法居然出现在一个曾经历腥风血雨的30年代大清洗的边疆区! 在“上层”,有人是出于直觉,有人是完全自觉地,反正大家当下就明白了, 批判斯大林,就是批判体制本身,就是对体制的存在构成威胁,因而也威胁到当权 者的平静安宁。最初贯彻二十大决议的会议上,各级领导听到人们提出的“你们当 时都到哪里去了?”之类的问题,这一点就更明显了。 时任苏联驻匈牙利大使的安德罗波夫后来讲到,二十大刚刚结束,当时的匈牙 利领导人拉科西就突然邀请他去打猎。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拉科西用俄语说道(他 显然指望谈话内容会传达到莫斯科):“这么干不行。没有必要仓促行事。你们在 代表大会上干的事情,那是一场灾难。我还不知道它在贵国和我国会怎么表现出来 呢。” 初到区里我就明白,需要的不是大会讲话,而是推心置腹的友好交谈。我将此 次出差的观察和建议都向边疆区党委作了汇报,引起人们的兴趣。似乎一切都还过 得去。但是我没有觉得满意。我自己的问题反而更多了,其中许多都没有答案。我 明白了,主要原因之一是赫鲁晓夫的报告。报告没有分析,没有“推论”,甚至可 以说带有个性鲜明、激烈揭露的性质。没有论证,而是刺激人们的神经。将许多极 其复杂的政治过程、社会经济过程、社会心理过程的原因统统归结为“领袖” 本人 不良的个人品质。本来应当进行更加深人的分析。可是,唉…… 二十大之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的“回潮” 迹象,使混乱和不满情绪有增无减。听 说中央就赫鲁晓夫报告所发的通报信已经收回。《真理报》转载了中国《人民日报》 《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一文。文章中说,斯大林“体现了人民的意志, 他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杰出战士”。 最后,6月30日中央作出《关于克服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决定》,决定指出斯大 林的功绩和“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忠诚”,还说任何“崇拜” 也无法改变“我国社 会制度的本质”。 无论如何,二十大给社会一个极大的推动,它为重新评价内外政策、分析历史 事实奠定了基础。然而这个过程反反复复,旧势力不甘心就此让步。 赫鲁晓夫的悲剧 人的记忆力变化无常,在受到大众传媒的控制时更是如此。人人都记得“玉米 的光荣史”、赫鲁晓夫在联合国大会上敲皮鞋、他在马涅日画展上与画家的冲突。 然而在这些表面上的事实后面隐藏着重要得多的东西。我想,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赫 鲁晓夫揭露“对斯大林个人崇拜” 的行动。的确,他在二十大的秘密报告中分析太 少,主观的成分太多。将极权主义问题归结为外部原因和独裁者的坏性格,这是个 便当而有效的办法,却没有揭示出其深刻的根源。赫鲁晓夫的个人政治算盘也是一 目了然:他率先揭露“个人崇拜”,立刻就将最亲密的竞争者和对手莫洛托夫、马 林科夫、卡冈诺维奇、伏罗希洛夫冻结起来,这些人和他恰好都是斯大林的亲信。 所有这一切都不错,然而对于历史和大政治说来,他的政治行动的实际后果却 具有重大的意义。对制度的化身斯大林的批判,不仅暴露出整个我国社会极其严重 的状态、其中所进行的政治斗争的扭曲性质,而且暴露出缺少最起码的法制。这一 批判使极权主义在道义上声誉扫地,引发了对体制进行改革的希望,对政治经济领 域和精神生活领域的新的过程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这应当算作赫鲁晓夫的功劳、 他的支持者的功劳。 更不必说赫鲁晓夫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使大批人得到平反,并为在斯大林的监 狱和劳改营中无辜身亡的数十万人恢复了名誉。 在对斯大林的揭露方面,赫鲁晓夫历史作用的矛盾性表现得最为鲜明,一方面 是胆略和勇气,果断和逆潮流而上的决心,另一方面又是政治思维受某些刻板公式 束缚的局限性,不能也不愿揭露他所抨击的现象的深层基础。 如果认为苏联社会历史上悲剧事件的原因仅仅在于“恶棍” 斯大林的个人品质, 那就相反地无异于成为“个人崇拜” 的俘虏。既然问题在这里,那么只需将坏领导 人换成好领导人,我们就可以保证不会重犯错误。赫鲁晓夫仿佛在对大家说:我老 老实实地讲出过去的事情,没有任何隐瞒,相信我吧,跟着我走,一切都会好的。 换句话说,建议大家以一种崇拜来代替另一种崇拜,却无意去触动体制的基础。 赫鲁晓夫不想去深人分析极权主义的原因,而且大概也无法进行这种分析,因 为这就要求他打破那些业已成为他的信仰象征的旧框框。所以,对个人崇拜的批判 看似言辞激烈,其实并不彻底,事先已设定了一定的界限,而实际民主化的进程从 一开始就陷于停顿。 同样的自相矛盾在赫鲁晓夫的对外政策中也表现得很突出。他积极地登上国际 舞台,建议实行和平共处,进行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建立正常关系的初步尝试;与 印度、埃及等 “第三世界国家” 建立新型关系;最后,力图较为民主地处理社会 主义国家之间的联盟关系,结束与南斯拉夫的敌对状态。所有这一切都在国内外受 到普遍欢迎,无疑起了积极的作用。 而另一方面,则是残酷镇压1956年匈牙利人民的起义; 导致1962年使世界濒临 战争灾难边缘的导弹危机的冒险主义因素;与中国的争吵,后来则演变成为长期的 敌对与对峙。 当时内外政策的种种曲折,无疑不仅反映了赫鲁晓夫本人对问题认识的水平和 倾向,而且反映了他不能不正视的各种政治力量的影响。来自党和国家机构的压力 特别大。这种压力迫使他随机应变,使他的某些措施只能以举足轻重的社会力量可 以接受的形式表现出来。 据我的观察,如果不是他所处的环境的话,赫鲁晓夫以他的观点和打算完全可 以走得更远。我无法接受那种简单化的说法,似乎他起初是个彻底的改革家,到了 除掉“斯大林的老近卫军并把江山坐稳” 之后,就开始搞唯意志论和主观主义了。 尽管有自相矛盾之处,我认为赫鲁晓夫是一个行动始终如一的人。如上所述,他的 改良主义从一开始就不是明确无疑的,同样,第二阶段也不能归结为毫无意义的即 兴之作。依我之见,其中也贯穿着改革方针的继续。 就以国民经济委员会为例吧。自赫鲁晓夫下台以后,对国民经济委员会只作否 定的评价,有人撰文说,国民经济委员会给我国的经济带来巨大的损失,它破坏了 各地区企业之间所形成的联系,产生了地方主义,造成了对部门的领导和贯彻统一 的国家技术政策中的块块分割。 对这种片面的评价不能苟同。我觉得,当年的许多扩大共和国、边疆区、州、 地方苏维埃机关和某些企业的权利的决定,1957年向国民经济委员会、向以经济区 为基础的按地域原则管理过渡,其目的首先是反对官僚主义的中央集权制。国民经 济委员会打破了我国经济中的本位主义壁障,缓和了中央的操纵,为发挥地方主动 性、为生产合作和更加有效地利用地区内资源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至于赫鲁晓夫所特有的那种要找到全国都适用的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办法的愿 望十分荒唐,那又另当别论。如果说国民经济委员会在大工业中心也许确实显得多 此一举的话,那么在欠发达的共和国和州,它对经济进步起了强大的推动作用。在 我们斯塔夫罗波尔也是如此,我们正是多亏国民经济委员会,才使食品工业和轻工 业实现了现代化,建立起新的化学企业和机械制造企业、动力基地。 对于1962年十一月中央全会后赫鲁晓夫所搞的党的改组、即边疆区党组织和州 党组织按照生产原则分为工业党组织和农业党组织的做法,同样必须有所分析。从 边疆区的经验我知道这次分开完全是矫揉造作,而且造成了严重的混乱、勾心斗角 和无谓的争吵。边疆区党委是自己地区实际上的国家政权机关,它手中集中了国家 管理的全部杠杆和线索。必要时它可以集中边疆区的力量和资源去完成某项任务。 一分为二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比方说,我就曾经目睹边疆区农业党委第一书记库 拉科夫与边疆区工业党委第一书记H8.博先科之间没完没了的明争暗斗。从旁看着 这场几乎每天进行的“拔河”、相互盯梢和竞争,可能认为他们从未在一起共过事, 一辈子都是死对头呢。 不过当时就不由地产生一种想法:赫鲁晓夫的意图决不会如乍一看时那么简单。 实际上许多州委书记都是中央委员。地区里出现了两个第一书记,下一次代表大会 上就有可能对中央委员会的成员来个大换班。不仅如此:赫鲁晓夫是否打算通过这 个措施、通过建立国民经济委员会和农村的地域生产机构多少削弱一下党对权力的 垄断,取消昔日“省长” 或“有封地的公爵” 的无限权力,让懂行的人、专家和 内行来熟练地主事呢? 当然,赫鲁晓夫并不反对党的领导作用,他只是想使这种领导作用现代化,削 弱党对一切的垄断。但是他在这里却遇到了强有力的反抗,这种反抗最终使他惨遭 失败。 不错,当政治领导高层爆发战争时,他赢了第一轮。1957年,中央委员会,实 际上也就是共和国中央、州委和边疆区委的第一书记不让把赫鲁晓夫搞掉。让那些 习惯于把地区书记看成无名小卒的党内老“元帅” 靠边站,赫鲁晓夫扩大共和国和 地方权力机关的权力,这些都得到普通中央委员、党内“将军” 的公开赞同,他们 坚决支持赫鲁晓夫与 “反党集团” 的斗争。军队也支持他。 然而赫鲁晓夫后来对党采取的措施却使情况发生了变化。将州组织一分为二、 干部的频繁变动、经常让干部易地任职等触犯了干部的利益,在这一级权力集团中 造成了不稳定的局势。换言之,“将军” 阶层中不满情绪也日益增长。此外,当时 作出了基层组织书记每年改选一次的决定,本意是加快干部轮换、使干部无法“扎 根” 和长期盘踞在自己的岗位上,这项决定又在党的“军官” 中引起了消极的反 应,直接在劳动集体中开展工作的重担都压在他们身上。 不仅如此。赫鲁晓夫在人民中间也失去了威信。苏斯洛夫在1964年十月全会前 夕曾表示担心解除赫鲁晓夫职务会引起人民闹事,这纯属多虑。1961年的货币改革 最终打击了劳动人民的利益。对农民宅院经济的讨伐搞得农村中怨声载道。1963年 收成不好使粮食形势紧张起来,导致食品价格的“临时”提高。赫鲁晓夫与军队、 与科技界创作界知识分子的关系也恶化了。 对赫鲁晓夫的批评性论据已足可为“宫廷政变” 开脱了,然而在“人民福利” 的漂亮辞藻后面,仍然首先是党的“将军”和“军官”保住自己权力的愿望。195 7年曾经支持过赫鲁晓夫的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于1964年10月将他赶下了台。 在我看来,整个“赫鲁晓夫时期” 的主要特点在于赫鲁晓夫想强迫体制工作, 却仍然沿用体制的办法。赫鲁晓夫力求进行实际的变革尤其是经济领域的变革、提 高经济效率。加大社会发展力度的意图是完全正当的。但是体制不接收新事物,而 且还进行抵制。 如今在回顾历史时,我认为自斯大林去世(尤其是党的二十大以后)至60年代 中期,是我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而且极其重要的时期。无论赫鲁晓夫本人的主观意 愿如何,就其意义而言,这是对极权主义体制的第一次冲击,这是使我国社会朝民 主化迈进的第一次尝试。 党内仕途的开始 1960年三月,列别杰夫被别利亚耶夫所取代,H.H.别利亚耶夫此前是苏共中 央主席团委员,哈萨克共产党中央第一书记。他是在铁米尔套发生悲剧事件之后到 我们这里来的,他在当地动用军队和坦克来对付工人的不满和骚动。别利亚耶夫仿 佛是“流放” 到此,他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知所措,心神不安,半年之后就离开了 斯塔夫罗波尔,费奥多尔·达维多维奇·库拉科夫成为边疆区委第一书记。 库拉科夫出生于库尔斯克州的一个农民家庭,对农村生活了如指掌。 边疆区对库拉科夫表示欢迎,对他寄予希望。他当时42岁。与前任不同的不仅 是年轻,还有令人羡慕的果断、性格开朗、个人魅力。至少这是我最初的印象,而 且不仅是我一人的印象。 库拉科夫一来,边疆区党的机器转速加快了。这反映在各个方面,首先反映在 干部工作方面。我的生活中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在当选为共青团边疆区委第一书记 和边疆区党委候补委员后,我如今也愈来愈多地从事党的工作:深入各区,参加制 定决议以及在全会和积极分子会议上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边疆区党委的会议花去 的时间特别多。库拉科夫不断交给新的任务,仿佛在考察我,看我都能胜任哪些工 作。 1962年1月在总结和改选的代表会议上,我再次当选为共青团边疆区委第一书记, 几周之后,库拉科夫就把我叫去,建议从共青团的工作转到党的工作。当时成立了 一个新的机构:边疆区党委派驻各地区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生产管理局的党组书记。 1962年3月,我成为边疆区党委派驻斯塔夫罗波尔管理局的党组书记,该局将市郊的 施帕科夫斯基。特鲁诺夫斯基和科丘别耶夫斯基三个区联合到一起。对于物色党组 书记一事十分重视,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为此还被请到苏共中央去谈话。 我专心致志地投入了新的工作。我整天跑农庄,常常连夜里也搭上,为建立新 的管理机构而奔忙,相信指靠内行就一定会有收获。我留任边疆区党委候补委员, 经常与库拉科夫见面,他仍一如既往,交给我各种任务,邀我一起到区里各处视察。 因此,1962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就更加显得意外了。 边疆区党委开会讨论苏共中央和苏联部长会议致农业劳动者的公开信问题。这 样的公开信当时多如牛毛。那些对宣传鼓动部长HJ.利霍塔没有好感的人挖苦他是 “聪明得像掉到头上的砖头”,他突然对我发难,说我犯有对社会主义竞赛估计不 足和其它类似的毛病。我起来反驳,于是出现了互相争吵。库拉科夫建议成立调查 组检查我的工作,在8月7日的边疆区党的积极分子会上,库拉科夫完全“把我出卖” 了。他说我“在落实中央公开信的工作中不负责任”他的发言不够公正,言辞激烈, 态度粗暴。 我急切地想起来反驳,却一直得不到发言的机会。在返回区里的路上,我的同 路人、老资格功勋农艺师、昔日“穿蓝工作服者”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恰钦 见我还在生气,便问道: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你是不是还在为没有让你发言怄气啊?” “那当然啦,” 我回答说。“这不光是申斥,还是毫不客气的攻击。难道可以 这样吗?别看我很敬重库拉科夫,我可不吃他这一套。” 恰钦宽厚地看了看我。 “好吧,就算你发言了,讲了你的意见。你以为你就能让大家都相信你是对的、 库拉科夫不对吗?荒唐。好吧,好吧,”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万 一是另一种情况:你发言了,积极分子不管怎么样,全都支持你。那么库拉科夫呢? 你真的以为他就把你的这桩事忘了吗?你是了解他的脾气的。所以你就听我的一句 忠告吧,记住:最好的发言是没有念出来的。” 这件事之后,一些同事开始把我看成不可救药的人。当机关的一位女同志搬出 库拉科夫来让我写一篇关于我的工作经验的材料时,我简直是受宠若惊。 “苏共央正在综合关于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联合体党组织的最有意思的材料,” 她说,“费奥多尔·达维多维奇①认为你的看法正好合适。” 11月底,根据中央全会的决议开始了上面提到的将党组织按照生产原则一分为 二的“伟大”实践。库拉科夫邀请我到他那边去,岂料他居然建议我调到新成立的 农业边疆区党委去当组织部长。我于1963年1月1日走马上任。 因为苏共已经取代了一切,实际上不仅是充当领导,而且履行了管理社会的功 能,与其他部相比,党的组织部就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该部所管的问题范围也相 当宽泛:除了边疆区党组织的组织工作而外,还要“照管” 苏维埃、工会和共青团 的工作。 不过主要的是,干部都在组织部的主管范围之内,这里包括各级官员,大大小 小的各种重要职务,从非同小可的党内职务到工厂厂长、国营农场场长和集体农庄 主任。也就是党内行话所说的“选拔、分配和培养干部”。这首先是保证边疆区党 委掌握实际的权力。 机关的游戏 1968年夏天,边疆区党委开始了“机关大游戏”……搞人员大换班。起因是卡 拉恰耶夫一切尔克斯州委第一书记雷任故意示威性地离开家庭,去跟另外一个女人 住在一起。此事引起了公愤。雷任被解除职务,选举边疆区党委第二书记布尔米斯 特罗夫接任该职。 叶夫列莫夫的亲信都动作起来了。我不仅袖手旁观,而且在酝酿自己的计划。 当时我已经自己作出了选择:应当往学术方面发展。我通过了副博士研究生入学考 试,选定了题目,它与斯塔夫罗波尔的农业生产专业化和布局问题有关,我开始收 集研究所需的材料。就在围绕第二书记职位的竟争达到白热化时,我已办好休假手 续,并买好了我和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去索契的疗养证。 即将启程时,总务部长帕维尔·尤金忽然来电话说: “米哈伊尔,你别走了,等等再说,这是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的指示。 一天、两天过去了。我给叶夫列莫夫打电话: “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有人向我转达说您要我先别走。可疗养证眼看过 期,时间一天天过去,全家人都准备好了。您就让我去休假吧。” “到开全会时再说,”他口气很生硬。 “全会没有我照样开,我事先就同意您的建议。” “我给你讲过了,等等再说。行了。” 叶夫列莫夫把电话挂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叶夫列莫夫请我过去。谈到推举我。 “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我对他说,“您又不想与我共事。不必强求自 己了。竞争者有的是,您就让我去休假吧。” “你到莫斯科去,” 他明显地感到不满。 原来关于推举我的问题已经决定。叶夫列莫夫当即召开了边疆区党委会,党委 会…… 一致赞成推举我。会后大家都散了,我又在等边疆区党委第一书记找我谈话。 后来我看谈话显然是不会进行了,便决定主动去找叶夫列莫夫。 “到莫斯科去,” 他就说了这么几个字。 “到莫斯科什么地方?找谁?有何建议?” “你自己知道去什么地方--去中央组织部,那儿有的是人袒护你。” 连一句 送别的话也没有。 在莫斯科老广场的中央组织部,由副部长拉祖莫夫与我谈话,后来又同中央书 记卡皮托诺夫、杰米契夫、库拉科夫见面,推荐我担任边疆区党委第二书记职务的 问题就解决了。我的所有疑虑在各个办公室里就让一句“必须新老干部搭配” 的套 话给弄得烟消云散了。组织部的工作人员给我讲了这一决定的前因后果:叶夫列莫 夫的确死不同意,一直拖到最后一刻,但卡皮托诺夫寸步不让,他得到库拉科夫的 支持,仍然用上了那个关于“搭配” 的套话,叶夫列莫夫只好让步。 我面前放着1968年8月5日苏共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党委全会的记录。 边疆区党委会全面讨论了这个问题,在苏共中央进行了协商,并考虑到新老干 部正确搭配的列宁主义原则,建议选举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同志 为边疆区党委第二书记。 没有对戈尔巴乔夫提出问题。一致通过。 读着这则记录,就会产生一种十分平静的团结一致的印象。仿佛在所通过的决 定后面既无人的欲望,又无激烈斗争。但我和其他党委委员都很清楚,在步调一致 和遵守纪律地投票“赞成” 的人当中,也有坚决持“反对” 态度的。其中最初就 有叶夫列莫夫本人。 我刚刚当选,他就休假,始终没有同我谈话,便去了基斯洛沃茨克。我则与此 相反,只得放弃休假,投入到工作中去。待叶夫列莫夫回来后,他和我都只字不提 过去的事情,开始重新安排共同的工作。经过两三个月的相互适应后,我们之间又 像从前一样建立起了正常的同志关系,即使遇到严重的分歧也始终不变。 第五章 权力的考验 1970年春天,叶夫列莫夫的愿望终于得到实现:他调回莫斯科了。 我面前放着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党委全会4月10日会议的记录。叶夫列莫夫被批 准为苏联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因此免去其边疆区党委第一书记的职务。 关于选举戈尔巴乔夫为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党委第一书记的建议赢得一片掌声。 全票通过。党委委员自然对我十分了解,此外,令他们深感满意的是,多年来 这是第一次由自己人、斯塔夫罗波尔人而不是“外来人” 担任此职。 我当选第一书记后,出现了独一无二的情况。问题在于边疆区党委的所有其他 书记和党委委员都比我年长许多。 特殊现象 我觉得,为了弄清国内原先体制的内部结构和机制,搞明白共和国中央、州委 和边疆区委第一书记的特殊作用就十分重要。他们是体制的一个主要支柱。尽管存 在机关在部门和行政上的分散性,所有的国家机构和社会机构通过他们连接成为一 个统一的体制。他们在苏共中央委员会中占大多数,总书记实际上是由他们投票选 出的,仅此一点似乎就使他们处于特殊的地位。 有必要再提醒一下,正是他们保证了赫鲁晓夫在与莫洛托夫和马林科夫集团的 斗争中稳操胜券。1964年10将赫鲁晓夫拉下马来的也是他们。 今天有人感到奇怪:无论我国近年来的历史是怎样的波诡云诡,许多州委、边 疆区委和共和国中央的第一书记竟然能够与新的机构(无论是国家机构还是商业机 构)有机结合、浑然一体。其实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体制从四面八方--工农业生 产企业、科研单位、各种社会集团和社会阶层中仔细地透选最积极、最有活力的领 导人。它确实在尽量地取其精华(换成俗话就是“刮走奶皮”)。不过只要你登上 了官名录,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工厂厂长还是有才气的工程师、杰出的学者还 是经验丰富的实际工作者,每个人都在这个体制中有指定的位置,就应当遵守一定 的游戏规则。最终,体制让干部通过“党的分离器”,将“奶皮” 加工成自己的 “黄油”。 通常,登上巅峰的领导人可说是麻木不仁、对其行为的道德方面不是特别在意、 将良心深藏起来的人。因为评价一个领导人的品质,主要是看他达到既定目的的能 力。这叫 “胳膊长的人”,就是说可以把事情托付给他。至于竞争者的头脑甚至 良心,往往都忘记了。 在提拔州委或者边疆区委第一书记时,有不成文的规定。一般由第二书记担任, 其次是由苏维埃执委会主席、州委的部门主管书记或者诸如斯维尔德罗夫斯克、哈 尔科夫。塔什干之类的大城市市委第一书记担任。由其他人担任的情况很少。 党的工作经验是必不可少的。只有主管意识形态的书记例外,这个职务由教研 室主任、大学校长、报纸主编等人担任。不过其中后来当上州委或者边疆区委第一 书记的人极少。 当时认为,既然党要管经济,要管国家的整个生活,那么一个较大地区的领导 人所学专业就应当与国民经济有关。引人注目的是,许多第一书记无论就工作经验 还是所学专业而言,都是土地问题专家。这不仅是为了顺应传统(曾几何时,大多 数居民的生活与土地联系在一起),大部分地区土地部门占有主要的或者十分重要 的地位。不过也有人文科学家,教育专业出身的人。 至于说到第一书记的作用,那么只有过去沙皇省长的地位可以与之相比。一切 权力实际上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让全部地区管理机关甚至选举产生的机关都适 合他的需要。任何任命都不可能绕开他们,任何稍微像样的领导职务都上了州委或 者边疆区委的官名录。甚至在企业或者学校隶属联盟部的情况下,部长也不能撇开 第一书记、未经第一书记同意就任命什么人。只有军工综合体这个“国中之国” 可 以例外。然而即使那些单位也都尽量考虑地方领导人的意见。 总之,第一书记是一种特殊现象,是政权体制中的关键人物。他的职位和巨大 权力不是人民给的,也不是差额选举的结果,而是莫斯科--苏共中央政治局、书 记处、总书记本人--给的。这就是第一书记地位的薄弱环节和自相矛盾之处。每 个人都很清楚,只要上面对他的看法有所改变,他就立刻失去权力和职位,立刻失 去总书记的信任。 第一书记人选的最后决定权正好属于总书记。勃列日涅夫亲自组建这个班子, 并且仔细进行挑选。在此之前,卡皮托诺夫、契尔年科对竞争者的专案文件进行悉 心的研究。我想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是来自各个方面。在此基础上形成初步的意见。 然后候选人与中央书记们-一见面,最后才与“头头” 见面。这样的整个程序我也 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叶夫列莫夫调走的问题刚刚提出来,就把我叫到莫斯科去。依 次与卡皮托诺夫、库拉科夫、基里连科、苏斯洛夫谈话。这是所有州委、边疆区委 和共和国中央第一书记在批准之前必定要走的过场。 这些谈话都具有奇怪的甚至是荒唐的性质。彼此对面坐着,面带微笑,慢条斯 理地谈话。并且我很清楚为什么叫我来,但是谁也不说,因为“我们推荐您” 之类 的关键话只有勃列日涅夫可以说。 最后同勃列日涅夫的的谈话就完全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的。我通过这次和后 来的会见,确信他善于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感,造成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氛。他一上 来就开门见山地说,中央推荐我担任边疆区党委第一书记的职务。 “也好,” 他说道,“至今都是外地人在干,这回是自己人了。” 然后勃列日涅夫以一种特别信赖的口气讲起战争期间经过顿河和库班撤退到新 罗西斯克的情形。 “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一路缺水。喝口水止止渴都成了问题。当时我发现人 们在下雨时将屋顶上的雨水收集到特制的容器中,”他回忆起1942年七八月份的事 情。 我证实了他的观察之正确,并讲到斯塔夫罗波尔人比顿河平原和库班平原上的 人遭受的灾难还要多。我们的谈话很自然就转到斯塔夫罗波尔的问题上来了……我 明白他的意图并不复杂:尽量多听,从中可形成对于谈话对手、对于其分析地方和 全国问题的能力的看法。这时我壮起胆子,想抓住机会解决正打算同库拉科夫谈的 一个实际问题。问题在于1969年是斯塔夫罗波尔极其难熬的一年:严寒,干旱,沙 尘暴,全赶到一块了。两百万公顷已播种的冬小麦死掉了一半,多年生草也已枯死。 冬天是熬过来了,得挨到新粮下来,眼下才4月份,没有国家的帮助是过不去的。 “帮帮我们吧,不然就一切都落空了,”我哀求道。 他听得很仔细,然后便哈哈大笑,拿起分机拨通了库拉科夫的电话。 “我说,费多尔,” 他故作严肃地说,“咱们这是打算推荐一个什么人来当第 一书记啊?他还没有选上,就在提要求,要配制饲料了。” 看来,这样的节目他们已是驾轻就熟了,我听到库拉科夫也学着他的腔调说道: “列昂尼德·伊里奇,取消推荐现在也还不算晚。不过尽管如此,戈尔巴乔夫 说得对,边疆区是应当扶一把的。” 接下来谈话转向一般的话题:谈到经济--第八个五年计划必将取得好结果; 谈到对外政策--缓和的主张已经成熟;谈到随着国内的日益稳定,干部工作起来 更加充满自信和活力了。勃列日涅夫谈到这一切时,用的是特别信赖的口气,仿佛 正是向我倾吐着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们在他那老广场的办公室里谈了几个小时。 我当时能够想到,18年之后这个办公室竟会成为我工作的地方吗? 我想指出,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的勃列日涅夫可一点不像时下给他画的漫画。 再见了,斯塔夫罗波尔 我到斯塔夫罗波尔“交接工作” 的时间很短,12月4日边疆区党委全会通过的 决议也是言简意赅,其全文如下: “因米·谢·戈尔巴乔夫同志已当选苏共中央 书记,现免去其苏共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委第一书记的职务。” 我感觉到了各区委书记、市委书记和党的积极分子的不安情绪。“第一把手” 的更替,往往会带来干部配备上的急剧变动。因此我和穆拉霍夫斯基商定在第一次 讲话时都强调连续性,强调边疆区已开始落实的积极创举要继续进行。为了消除紧 张情绪,我公开对全会的成员们讲,在主要的干部问题上,我与穆拉霍夫斯基同志 完全相互理解,即使以后出现什么问题,他也会同我商量。 穆拉霍夫斯基确实照办了,这是后话。不过我自己尽量避免搞“监护”:承担 责任的人应当拥有行动自由。 同边疆区委全会成员、机关工作人员的告别是亲切热情的。我决定不搞全边疆 区的告别之行,认为那样做太张扬。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当时不该这样,大 家一起共事多年,经历了不少事情,应当彼此互道珍重,握手告别。 47岁是成熟的年龄,我明白,离开斯塔夫罗波尔就意味着我生命中一个时期的 结束。我完全沉浸在忧伤的离情别绪之中。我不仅在这里土生土长,我的所有记事 的年代,我所做的一切,全都与斯塔夫罗波尔密不可分。 边疆区也成了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倍感亲切的地方。她为寻找切合自己专业的 工作找了几年,然后开始在斯塔夫罗波尔农学院经济系教课。她给本科生和研究生 讲授哲学、美学和宗教问题。她参加教研室的科研工作,对于人们的生活、习俗、 情绪进行社会学调查。行程数百公里,走遍村村寨寨,与居民促膝长谈,设法弄清 他们的忧虑和问题。这一切都在脑子里留下印记,产生了与人民同甘共苦的感觉。 后来,这与新苏联社会学学派的复兴和形成正好吻合。莫斯科也对当代农民社会心 理问题调查的结果很感兴趣。赖莎·马克西莫夫娜顺利通过论文答辩。顺便提一句, 我也感到她的调查很有意思,它提示了采取某种措施的必要性。 在论文答辩和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当了几年副教授之后,有人提出让她当教研 室主任,但是家庭会议不予支持。人言可畏,在这个外省(也不仅仅限于外省!) 城市里不得不考虑,有人会首先把这个任命同我的地位联系起来。说实话,她本人 也并不急于当领导。独立的科研和教学工作占据了她的全部时间,也给她带来精神 上的满足。 我的工作和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职业都迫使我们努力提高自己。这成了终生 的习惯。我们利用一切机会。嗜书如命,这已成为特殊的癖好,一辈子都在收集私 人藏书。第一书记的特权之一,就是通过中央委员会发行处按照目录订购书籍,这 为我们提供了有利条件。每次订购都要进行讨论,以便考虑到家庭的共同需要和每 个人的特殊利益。 我看到近年来出版的关于戈尔巴乔夫的一些书籍的摘要,颇感吃惊的是肤浅的 见解比比皆是!问题不仅在于对我的生活实际情况一无所知,而首先是对于某种行 为和决定的动机作出随心所欲.的解释。套用描写前苏联生活方式的刻板模式来描 写戈尔巴乔夫的生活道路。 在试图解释一个出自普通百姓的人怎么能够步步高升。最终成为国家首脑时, 杜撰出大量令人无法相信的东西。这里某些作者的想象力简直没有节制。为了展开 所谓“靠山”的话题,他们一口咬定我家赖莎·马克西莫夫娜那边与葛罗米柯、苏 斯洛夫、著名学者等等有亲戚关系。这一切纯属无谓的谎言。我们自己创造了自己 的命运,成了今天这样的人,我们是充分地利用了国家为公民提供的条件。 我们的家庭生活是建立在人人积极参加的基础之上的,只是我过问家事愈来愈 少而已。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既要从事需要全力以赴的职业活动,又要承担家务, 照顾孩子,实在不易。 我们的榜样大概对伊琳娜起了决定性作用。伊琳娜是我们惟一的女儿,一直学 习很好,中学毕业时获得金质奖章,学习音乐。我不记得我们运用过什么特殊的教 育方法。没有,我们就是过着积极有趣的劳动生活。我们信任女儿,她很好地利用 了自己的独立性。到16岁时,已经读完我们家庭藏书中国内外经典作家的作品。后 来成人后,她说自己当时基本上是夜间读书。 我们在斯塔夫罗波尔生活的最后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伊琳娜出嫁了。 1978年4月15日举行了婚礼。 新婚夫妇的结婚旅行是乘轮船游伏尔加河。他们返回时有许多新鲜的感受,而 且无比幸福,那正是我们银婚纪念日的前一天。 在我看来,伊琳娜和阿纳托利与斯塔夫罗波尔告别时比我们轻松。莫斯科在吸 引着他们:从窃窃私语和迫不及待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的心早已飞到那里,飞到 了莫斯科。 启程之日,我和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决定与城市告别,我们驱车从历史性的市 中心前往新的街区,这里斯塔夫罗波尔市越出旧的界限,到了森林边上。再往前走, 就到了俄罗斯森林,这是我们的熟游之地。在生活的困难时刻,大自然成了我的避 难所。当工作中神经过度紧张到了危险的边缘,我便来到森林或者草原。我带着自 己的不幸奔向大自然,正如小时候奔向母亲那温柔的手一样,母亲的手可以保护我, 安慰我。我每每感觉到,不安的情绪渐渐消失,怒气和劳累不见了,内心的平衡得 以恢复。 即使在困难的、大自然本身的悲剧年代,当无情的酷热摧残着一切有生物、美 丽的草原变为赤地千里时,大自然也教给我们勇敢和镇定。只要普降喜雨,奇迹就 会发生。一两天前还以为草原已经死掉,无法起死回生。它又突然开始呼吸,复活, 重现生机。它的力量从何而来呢?在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感染下,人们不禁产生了希 望。 据说,天山和喜马拉雅山气势雄伟,美丽如画。我对西伯利亚的自然景色赞叹 不已:它以其无可比拟的严峻美令我倾倒。然而在我看来,就美丽而言它们都无法 与高加索相比。你试经过山口往苏呼米,或者反过来从海边往红波利亚纳、里察湖 或阿尔黑兹走一走吧,精美绝伦的景色相继出现,教你目不暇接。 高加索,这是终年不化的冰川,雄伟壮丽、默默无语。明智老练的山峰,它们 阅尽沧海桑田,远离尘世生活。这又是欢快的、碧绿的山坡,为郁郁葱葱、五颜六 色的植物所覆盖。光秃秃的山崖和阴森森的峡谷,这也是高加索。 大概谁也找不出比莱蒙托夫更精彩的词语来描写高加索了:虽然命运在我那一 生的朝霞时期,南国的巅峰啊,就使我同你们分离,只要到过那里,就不会把它们 忘记:正像爱我祖国的美妙的感情似地,我爱高加索。 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同我一样,对大自然情有独钟。我们两人前前后后跋涉了 多少公里啊!我们跋涉,不分春夏秋冬,无论天气如何,甚至冒着漫天暴风雪。我 们就曾遭遇这样的暴风雪,当时以为已走不出来了。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找到电力 线,靠它辨明了方向。 第六章 在老广场 新的、不习惯的世界 我们在首都没有马上分到住房。临时安置在戈尔基10号别墅。 伊琳娜和阿纳托利仍然留在斯塔夫罗波尔。 从第一天起,就出现了孤独的感觉:仿佛被抛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海岛上,简 直弄不清楚我们身在何处,出了什么事,周围都有谁。与此同时,因为我们“与世 隔绝” 又感到心里不舒坦。别墅不大,没有其他房舍。服务人员,军官,卫队就在 跟前。我和赖莎·马克西莫夫娜要交换意见,讨论自己的感受,只有晚上下班后在 别墅的地界内散步时进行。 不久就向我们提供了另外一处别墅。是在索斯诺夫卡,离克雷拉茨科耶不远, 与谢列布良内博尔之间隔着一条莫斯科河。30年代奥尔忠尼启则曾在此居住,我们 迁人之前契尔年科住过。别墅并无特殊的建筑构造。这是一座旧的木质建筑物,年 久失修,不过住着倒还舒服。人们很少关心它,因为想在原地盖一座新别墅。它就 成了新当选者独特的中转站。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前往斯塔夫罗波尔,带上孩子们 和家什回到莫斯科,开始收拾新居。我们全家一起迎来了新的1979年。在克里姆林 宫的钟声中相互举杯祝贺,暗自希望来年一切顺利。 随着我在党内地位的变化,别墅也换了。按规定,政治局委员住的别墅比政治 局候补委员或者中央书记住的豪华阔绰。尽管二者之间有着种种差别,却都具有令 人感到压抑的营房式外观。起初我们总是摆脱不掉住旅馆的感觉。只是靠着赖莎· 马克西莫夫娜的努力,才形成了一个我们在精神上倍感亲切的小天地。 后来我们分到了莫斯科人戏称为“贵族之家” 大楼中的一个单元,它位于休谢 夫大街上。伊琳娜和阿纳托利也搬去了。不过我们仍然住在别墅,因为新房的装修 需要很多时间。 我到莫斯科来,很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从一开始我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像苦 役犯一样每天工作12~16小时。 我在斯塔夫罗波尔当了将近九年的第一书记。始终置身于政治的风口浪尖上。 如果说在我党内生涯之初不时会冒出要不要另做打算的念头,那么边疆区党委书记 的工作使我最终确信此乃正确的选择。政治占了上风。我将此生最好的年华贡献给 它,我品出了个中滋味,如今这个天地已使我全神贯注。 作为一个中央委员和边疆区委书记,我曾经常与“上层”打交道。自以为已经 懂得“宫廷” 的规矩。然而到了首都才明白,一切都比我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久 而久之,我才渐渐弄清了“上层” 关系的具体而微妙之处。 起初,我精力充沛地投入中央书记处的工作和书记处会议上对问题的讨论,这 引起我的同行并非十分积极的反应。有人把我当成“爱出风头的人”。我尽量避免 成为这部机器的又一个牺牲品,尽量避免陷入等级服从制度的陈规旧俗。然而遵循 这样的行为准则谈何容易。同眼下置身莫斯科权力的最高层相比,我在斯塔夫罗波 尔当边疆区委书记时拥有的自由要大得多。 政治局和总书记 我要是先对中央书记处和政治局产生的经过略作交代,再来介绍我在这两个机 构的工作情况就比较好懂,也比较有说服力了。 大家都知道,“政治局” 这个术语是在1917年10月出现的,当时需要建立一个 对起义进行政治领导的机构。然而作为一个常设领导机构的政治局,直到1919年才 选出。此前一切问题、包括最琐碎的日常问题都由中央委员会决定,即使在革命最 紧张的时候中央委员会也几乎是每周开会一次。 在委员人数尚未超过10-20人时,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然而随着党的不断壮 大和中央委员会的扩大,人选中央委员会的人不仅来自中央机关,而且来自外省, 中央委员会就无法像先前那样运作了。这时便成立了政治局和组织局,中央全会闭 会期间,党由它们来领导。这两个机构渐渐集中了全部的权力。 第一届政治局是中央委员会原班人马的核心。那都是全党和全国闻名的政治人 物。不设正式的主席,每位委员的威信并不取决于他的职务和地位,恰恰相反,是 地位取决于实际的威信。会议通常由列宁主持,他的领导地位是无可争辩的。不过 会议也可由其他人如加米涅夫来主持。 当时尽量将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提交政治局讨论,而将 “日常琐事” 推给组织 局。在对待人民委员会以及其他国家权力机构和机关的态度方面,常常表现出两种 截然不同的倾向。一方面,列宁不止一次地说,不得老麻烦政府,而另一方面,刚 刚出现冲突的局面,他又立即向人民委员们发出“拉到政治局去” 的威胁。后来, 当党的领袖不再兼任政府领导人时,这个倾向日益占了上风。 至于说到中央书记处,它的职能和人员构成在逐年发生变化。顺便说说,机关 的地位和作用取决于它掌握在谁的手中,在这里看得最清楚。书记处自1917年8月起 由雅·米·斯维尔德洛夫领导,他同时兼任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在他的主持 下,整个组织工作和技术性工作,即所谓的“机关” 工作,都具有纯辅助的性质, 仅仅是为了保证中央的活动。 但在斯维尔德洛夫去世以后,组织工作的规模继续扩大,书记处也扩大了,19 19年,尼·尼·克列斯廷斯基、叶·阿·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列·彼·谢列布里亚 科夫进入书记处,他们是中央委员和中央组织局委员。其中仅克列斯廷斯基一人为 中央政治局委员。有时甚至称他为“第一书记”,但我觉得克列斯廷斯基对当时他 仍在从事的财政人民委员工作的兴趣要大得多。总的说来,老革命家不大把“书记” 职务放在眼里。“人民委员” 听起来要有分量得多。 1921年三位书记全成了反对派,况且作为“机关工作人员” 他们又很不中用。 因此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会后,将名气不那么大、却很愿意做机关工作的维· 米·莫洛托夫、维·米·米哈伊洛夫、叶·米·雅罗夫斯拉夫斯基选为书记。他们 也是中央委员和中央组织局委员,却没有一位进入政治局。 很快就明白过来,应当设法提高书记处的威信并且整顿整个党的机关的秩序。 这时就产生了将政治局委员斯大林派到书记处去的想法。在此之前,他是惟一的 “双料人民委员”--民族事务人民委员和工农检查人民委员。因此,为了让他不 感到委屈,新的职务没有简单地叫做“中央书记”或者“第一书记”。1922年4月3 日中央全会选举斯大林为“俄共(布)中央总书记”。 过了不到九个月,列宁于1922年12月25日写道:“斯大林同志当了总书记,掌 握了无限的权力,他能不能永远十分谨慎地使用这一权力,我没有把握。” 斯大林向世人表明,什么叫做将机关、主要是干部、中央和地方所有大小职务 的任命统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甚至开始对政治局的议事日程和决议的形成施加影 响,因为决议都是在书记处内部起草的。换言之,书记处渐渐从向政治局提供组织 和技术帮助的辅助性机构变为政治领导的执行机构。 软弱的加米涅夫主持的政治局和李可夫领导的人民委员会对权力机构的影响在 降低。与此相反,与地区的党领导人保持密切联系的书记处的作用得到加强。斯大 林与地方干部的关系搞得不错,他将自己的人安插到关键岗位上,并在他们的帮助 下挫败了对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维埃日益成为地方利益的代表者,人民委员部则日益成为 部门立场的体现者。党开始充当捍卫“全国利益”的整合力量。中央和地方的党委 会渐渐开始越权代行国家机关的职能。不仅在莫斯科、而且在地区的常委会和全体 会议上,如今不仅决定政治问题,还决定纯经济的问题。 不仅具有极权性质的权力机构发生变化,党本身和党的职能也在发生变化。它 已不是一般的社会政治组织,而是社会管理机构,是正在形成的官僚命令体制的承 重结构。任何改变这种作用的企图都被认为是“破坏基础” 柯西金并不是个天真的人。勃列日涅夫时期中央委员会机关内开始对应所有国 民经济问题成立权力不小的各个部时,柯西金曾试图反对。却无功而返。这些部还 是成立了,而且发展到了中央委员会中设立“有机硅生产处” 的地步。这些机构并 不对工作结果直接负责,却对各部和各企业进行严密的监视,处处插手,往往是制 造出新的障碍。与此相对应,部长会议办公厅内也成立了分管大部门的机构。新的 部委层出不穷。 按照宪法的逻辑,应当是党制定政策,最高苏维埃通过法律,政府执行这一政 策和贯彻法律。好像是个民主的方案。但因为党插手立法机关和执行机关的职能, 整个方案名存实亡。结果是乱成了一锅粥。一方面,权力机构没有任何分工,没有 任何监督,另一方面,权力又高度集中。 勃列日涅夫从赫鲁晓夫的经验中吸取了教训。他恢复了农村中的区委会,恢复 了地区党委会原先的作用。二十三大上恢复了总书记职务,并亲自担任此职。他的 主要支柱依然是州委、边疆区委和共和国中央的第一书记。不过如果说斯大林时期 是靠清洗来维持,那么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这就靠权力的主要载体之间独特的 “共同协定” 来维持。 这个“协定”从未诠释过,从未记录在案,更从未提起过。然而它确实存在。 其含义是,第一书记在各自地区内几乎被赋予无限的权力,而他们又应当支持总书 记,把他当成首领和领袖来赞美。这便是“君子协定” 的实质,它得到严格的遵守。 颇能说明问题的是,勃列日涅夫即使在病人膏盲、谈话都很困难的时候,也仍然亲 自与列位第一书记保持联系。 与政府之间也有类似的“协定”。承认政府有权及时有效地管理经济和社会领 域。然而事无巨细,均需得到党的同意。而若干重要的部,诸如外交部、国防部、 安全部、内务部,实际上完全受政治局和书记处的控制,经费和建制仍然留在部长 会议。 数十年间,党的最高机构的领导作用和无所不至的作用并无任何明确的符合法 律的规定。 斯大林宪法中曾提到党是劳动人民一切组织、包括社会组织和国家组织的领导 核心。但这个提法在宪法条文中显得孤零零的,放在第十章(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 务)被认为是一般的宣言,而不是宪法和法律准则。直到勃列日涅夫宪法中才出现 第六条,将苏共的“政治体制核心”地位固定下来。这是试图使之具有符合法律的 假象,试图以宪法准则来阐明国内的现实情况。 勃列日涅夫时代 在我调到莫斯科之前,党的最高机构内部的力量重新配置已基本结束。如上所 述,勃列日涅夫于1964年10月上台执政,是参与推翻赫鲁晓夫行动的几个集团之间 妥协的结果。原以为勃列日涅夫是个威望不十分高的人物,可以轻而易举地任意摆 布。但是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他借助并不复杂的政治游戏的手段巩固了自己的地 位,实际上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 这些手段中最主要的大概是善于对敌手实行分化瓦解,煽起其相互之间对夺权 的猜疑,保留自己的总仲裁人和总调停人的作用。久而久之,我又发现了他的另一 个品质:爱记仇。谁要是对他不忠,他都决不放过,但同时又具有等待时机撤换不 中意者的本事。从不采用正面攻击的办法,而是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达到目的, 最终将不中意者逐出领导班子。 1977年撤掉波德戈尔内,1980年年底撤掉柯西金,这样一来勃列日涅夫就大权 独揽。命运的作弄就在于那已是勃列日涅夫开始丧失工作能力之后的事情;他的权 力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根据恰佐夫院士的回忆,总书记的病情在70年代初开始加重。脑血管硬化和滥 用镇静药起了致命的作用,使人精神压抑、萎靡不振。勃列日涅夫已判若两人。原 先不但精力较为充沛,而且较为民主,并不回避正常的人际交往。鼓励讨论,政治 局和书记处会议上甚至还有过辩论。如今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辩论已无从说起, 就更不用说他作自我批评了。 看来,按照勃列日涅夫的总体健康和智力状况,应当提出他退下来的问题。从 仁爱的角度和国家利益出发,这是人道而且相宜的。然而勃列日涅夫及其亲信根本 不愿考虑告别权力的问题。他们要让自己和别人相信,勃列日涅夫离职会破坏平衡, 破坏稳定。总之,又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人”,尽管已是行将就木。 记得有一次政治局开会,主持人“短路” 了,语无伦次,讨论没有了头绪。大 家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这一切都给人留下沉重的印象。会后我对安德 罗波夫讲了自己的感受。 “你知道吗,米哈伊尔,”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将原先对我讲的话又重复了一 遍,“应当尽量做到在这种情况下也支持列昂尼德·伊里奇。这是党和国家保持稳 定的问题,也是在国际上保持稳定的问题。” 我想,不仅是他,大多数政治局委员都不想勃列日涅夫离职。日见衰弱的总书 记使州委、边疆区委、共和国中央第一书记感到十分快意,也使总理、部长们感到 快意,因为他们成了自己教区内的绝对主人。换言之,这里也同勃列日涅夫获得权 力时一样,有个上述的“共同协定”在起作用。 照他们的意见,为维持风雨飘摇的稳定,也需要借助于受到仔细维护的等级制 度,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地盘”,不可有非分之想。这种等级 制度有时搞到了荒诞不经的地步,它对一切都作了规定,甚至包括政治局开会时的 座次。绝非戏言! 似乎是同僚、战友在一起开会。何需客气?然而不,每个人都应各就各位。勃 列日涅夫的右手边是苏斯洛夫,左手边是柯西金,柯西金去职后是古洪诺夫。苏斯 洛夫旁边是基里连科,往后是佩尔谢、索洛缅采夫、波诺马廖夫、杰米切夫。另一 侧,柯西金旁边是格里申,往后是葛罗米柯、安德罗波夫、乌斯季诺夫、契尔年科, 最后是戈尔巴乔夫。桌子很大,勃列日涅夫在同那一侧、例如同苏斯洛夫商量问题 时,他的吐字发音我们这些坐在另一侧末尾的人就很难听清和听懂。 坐在契尔年科旁边也有某些不便之处。他老是离开座位,跑到勃列日涅夫面前, 匆匆忙忙地翻弄着公文: “这个我们已经处理过……这个现在就得给您读……这个我们已经从讨论中撤 掉……” 总之,那场面是够难堪的了。这一切都是公开进行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这样的时刻我感到羞愧,有时我想,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感受。不管是否如此,大家 都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目睹这一幕幕“宫廷游戏”,我渐渐明白,惟一可以使我不致身陷其中、不致 跌入这样的阴谋的救星,就是我为之献身、为之负起个人责任的事业。因此我尽力 把自己的时间花在对农业政策进行深人的分析和思考上面。 首都生活 到中央委员会工作以后,很少有时间顾及家庭和休息。可是要习惯首都的生活, 建立新的关系。我们当然希望弄清我的新同事的家庭生活气氛,希望同他们认识。 可是一切都与我的设想相去甚远。 聚会和做客都不受鼓励,这算什么……勃列日涅夫自己只邀请十分有限的几个 人:葛罗米柯,乌斯季诺夫。邀请安德罗波夫、基里连科的时候少一些。当然也有 例外。1979年初夏,苏斯洛夫邀请我们全家人一起度周末。约好了到远郊一处空着 的斯大林别墅去游玩。他带上了女儿、女婿、外孙。几乎在那里呆了一整天:游玩, 交谈。午饭根本未做安排,不过茶点倒是有的。这是一次斯塔夫罗波尔人的聚会: 仿佛是莫斯科的老住户对新从边疆区调来的年轻同事表示关心。 尽管同安德罗波夫关系不错,却从未在家庭的气氛中交往过。有一次我试图主 动邀请,结果是碰了一鼻子灰,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难为情。1980年年底我成了政治 局委员,我们两家的别墅正好挨在一起。第二年夏天我给他去电话: “今天我们是斯塔夫罗波尔的吃法。我们还像从前那样,请您和塔季扬娜·菲 利波夫娜过来吃饭。” “是啊,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安德罗波夫十分平静地答道。“可是,米哈 伊尔,现在我就得推辞了。” “为什么?” 我很吃惊。 “因为明天就该开始议论了:是谁?在哪儿?为什么?都讨论了些什么?” “至于吗,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 我诚恳地试图反驳。 “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和塔季扬娜·菲利波夫娜还没有出门,那边就该开始向 列昂尼德·伊里奇报告了。米哈伊尔,我说这话主要是为了你。” 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不邀请别人或者应邀去做客的想法。我们继续与老朋友聚 会,结交新的朋友,相互到家里做客。但他们都不是政治局和书记处的同事。赖莎 ·马克西莫夫娜同样很难融人新的关系体系,始终未能在如今称之为 “克里姆林宫夫人” 的很特殊的生活中找到自我。跟谁也没有深交。赖莎·马 克西莫夫娜参加了几次夫人的聚会,因那种气氛而惊讶不已:这里充满了一些人对 另一些人的傲慢、猜疑、诌媚和不讲分寸。 夫人的世界像镜子一样反射出身居高位的丈夫的职位等级制度,此外再加上某 些女人的特点。已经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1979年3月8日,按照惯例举行了政府招 待会。所有领导人的妻子都在大厅门口列队欢迎外宾和本国女同胞。赖莎·马克西 莫夫娜站在有空位的地方,绝未料到这里严格遵循着等级服从制度。 一位“主要的”太太--基里连科的妻子正好站在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旁边, 这时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用指头指给她看: “你的位置在那儿…… 最后一个。” 赖莎·马克西莫夫娜老是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离开“上流社会” 的圈子,一切都简单得多。伊琳娜和阿纳托利很快就进入新 的大学生群体,交上了新朋友。赖莎·马克西莫夫娜也恢复了自己的学术联系。她 与莫斯科大学。哲学研究所的老熟人和同行建立了联系。马上进入她所熟悉的学术 讨论、研讨会和一般友谊聚会的天地。还学起了英语。 一有空闲时间,我们就要一辆车,去参观莫斯科。最先去的是靠近市中心的老 地方。莫霍瓦亚大街,红门,克拉斯诺谢利斯卡亚大街,矗立着熟悉的消防了望塔 的索科利尼基,鲁萨科夫俱乐部,斯特罗门卡大街……我们伫立良久。前往亚乌泽 河边。驱车过桥,来到普列奥布拉任斯卡亚广场。这里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旧 广场不见了!伤感至极。 我在克拉斯纳亚普列斯尼亚也有同样的感触。1951年我身为大学生和宣传鼓动 队副队长,在这里搞过选举。当时我抛开学业,奔波在大格鲁吉亚街和小格鲁吉亚 街摇摇欲坠的一片片小破屋中,讨好选民,张罗着修理楼梯和屋顶、龙头和开关、 锁和门,因为选举前夕任何一个最少言寡语的老太太都会坚定地声称: “老弟,你给办了吧,要不我就不去投票!” 可那是50年代的莫斯科。如今小破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多层楼房。 列宁山上也是景色一新,过去莫斯科大学和莫斯科河畔的滑雪跳台,在四周的空地 和矮屋的衬托下显得孤零零的。昔日的切廖姆什金村住着建筑工人,我们还到那里 领过父母寄来的包裹,如今已是高楼林立,俨然一个设施完善的现代化小区。 目睹这一切,我的心情是矛盾的。那些年久失修的旧房当然无法居住。然而其 内心的温馨感、与大自然近在咫尺、特有的生活方式,又是如此地难以割舍。由此 我想到,对成千上万的莫斯科人说来,告别老阿尔巴特街是一场怎样的人间悲剧。 在加里宁大街上刚刚出现布局整齐匀称的建筑群时,莫斯科人将其称之为“莫斯科 的假牙”。此时我听到约瑟夫·科布宗演唱关于老阿尔巴特街的歌曲,便思念起青 春年少时的那个城市,思念起老莫斯科,歌词是:你是我心爱的老阿尔巴特,绝无 仅有的老阿尔巴特,无论我走到哪里,你的风儿永远把我跟随。 起初我们选择路线都是兴之所至。往车上一坐,随便开到一个地方停下来,下 车走走。周围的一切都流进我们的心田,勾起对遥远往事的回忆。可是我们也想了 解自己要在其中生活的今日莫斯科。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选择路线时要按照莫斯 科形成的世纪来了解她。先是14-16世纪的莫斯科,然后是17~18世纪的莫斯科, 以此类推。通常都有赖莎·马克西莫夫娜最近结识的、对旧莫斯科了如指掌的历史 学家陪同。 然后开始去莫斯科郊区。我们到了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莫斯 科河沿岸的景色。科洛缅斯科耶过去也曾听说,然而亲眼所见,却使我们赞叹不已, 并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升天教堂高高耸立,直达云霄,直达上苍! 我们也利用新的机会来满足自己久已有之的对戏剧的癖好。过去到莫斯科都是 来去匆匆,但也尽量多看一些剧目。按老习惯去了莫斯科高尔基模范艺术剧院和小 剧院。我们喜欢上了瓦赫坦戈夫剧院、讽刺剧院、现代人剧院。塔甘卡剧 院的《震撼世界的十天》、《相反的世界》令人难忘。有一次在大剧院观看了 由瓦西里耶夫、马克西莫娃、利耶帕等人演出的《斯巴达克》。 在莫斯科定居下来之后,就尽量去观剧,仿佛是要检验一下早年留下的印象。 排在首位的仍然是瓦赫坦戈夫剧院;与莫斯科高尔基模范艺术剧院、现代人剧院、 莫斯科市苏维埃剧院、马雅可夫斯基剧院的关系密切起来。我们开始经常去大剧院。 当然还有特列嘉柯夫美术馆、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音乐学院大礼堂。 我把这几行文字重新读了一遍,不禁感到惊奇: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对于 时代、事件和人,它首先把其中美好的部分储存下来,哪怕这部分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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